第23章 遥光
李知竢对赛龙舟兴致缺缺。
五月的天气已经俨俨有热的趋势,李知竢站在衡河边的酒楼窗前,正中的位置,视角刚刚好能看到赛龙舟的全景,一旁坐着衡州的官吏和几个来衡州公干爱看热闹的朝臣。
因为他这个太子到访,衡州接连几个节日活动办的很是热闹,李知竢对此没什么感触,亦没有办法对人来人往的场景做出共情反应,但百姓看起来挺开心的,他眉间也松散些。
一旁的人却各有心思。
自从自己的败家儿子闯了祸以后,衡州刺史在李知竢面前始终端的是谨慎小心,好在李知竢忙着开渠的事,也并未多难为他。
那天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知竢的手笔,最后百姓间流传的是衡州刺史家的郎君当街伤人,诏州裴氏家的娘子出手阻止,恰好又碰上了长安来的大官,惊动了太子殿下,以至于有了后来的惩戒。
他和刘禧之间的感觉也有些微妙。
刘禧是裴致名义上的舅父,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衡州刺史钻营拍马做的不太好,没把太子殿下哄高兴,但是观人观事还是有点本事。
刘禧定是不知道他的外甥女裴致与太子殿下有交情的事。
刘禧什么本事他清清楚楚,才干平庸,为人浅薄,都是钻营的人,自己要是属于朴实的溜须拍马,刘禧就属于油光水滑那一派的。
且不说裴致和李知竢有没有事,单单外甥女和太子殿下是小友,也够刘禧显摆一阵的。
衡州刺史有心找补回来在李知竢心中的形象,也动了些小心思,但看李知竢对刘禧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于是决定接着当个敬业的好官,偶尔朴实的钻营,不从刘禧入手去讨好裴致,省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知竢倒不知道他们这些小心思,或者说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他不在意。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心想裴致会不会在其中。
这么热闹的日子,她也许会出来走走。
那边的裴致的确也出来看了热闹。
裴致与这府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熟,还有两个不太喜欢的,不过她与二郎和三娘相处的都不错,一个乖巧,一个伶俐,心思都是纯净的,她出门没忘记给两个孩子带些灵巧好玩的。
济兰陪在她身后,一面提着篮子尽数收好裴致买的小玩意儿,一面照看着她怕被别人撞了碰了。
衡河两边都是看热闹的百姓,裴致和济兰来的有些晚了,穿不过一层接着一层的人群,也就没再努力往里头靠,自自在在走在北道的大路上。
“济兰姐姐,看那儿,是字画铺子。”
老翁爱孤本,爱剑谱,爱字画,爱美酒,年轻时是五陵城里最倜傥的大才子,养的孙女跟他眼睛一般毒,最会品鉴好坏。
今日大多百姓都去河边看赛龙舟,字画铺子的主人清闲极了,看裴致进门挑选东西,便从架子上拿了一本温栭的字帖,拍着胸脯说:“娘子,这可是真迹啊,咱们铺子里就这么一本,某观娘子谈吐不凡,怕是与这字帖有缘。”
裴致:“……”
她接过字帖,温栭的字写的规整清隽,极适合女子临摹,家中还真有一册温栭真迹,是祖母闺中临摹的范本。可惜裴致跟着阿翁学写字,写着写着便飘了起来,有心想规矩一下,结果阿翁眯着眼睛捋着胡子,摆摆手说不错,这样甚好。
裴致见过温栭真迹,辨得出这一本并非真迹,但仿的有六七分像,看店主人半真半假地,裴致也学他半真半假,“温栭的字自然是极好的,店主人有心。只是我家中也有一本温栭的字帖,许是我眼神不太好,总觉得与这本有些出入。比如收笔时,我家中的字帖偏轻柔,但您铺子里这本却有些急促了。
店主人闻言,正视了面前的娘子。原本只以为是个年纪轻轻的世家贵女,仔细一看,这小娘子端雅温和,有着说不出的灵透劲儿。
她的话说的委婉,即暗示了自己知道这是仿本,又给了他面子,店主人也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娘子好眼力,某可有能帮娘子的?”
她点头微笑,“不知店主人这里都有什么呢?”
店主人想了想,搬了个胡床挪到里边的架子边,取下一个盒子,邀裴致上前。
盒子内装着画轴,店主人小心拆开,“这是陈唤均的真迹,画的是延晖皇帝时的盛世长安图。”
看裴致看得仔细,店主人正色道:“陈唤均虽不算大儒,且以诗闻名,不过这画的确是真迹,胜在写实拙朴。娘子若不满意,某这里还有些山水字画。”
阿翁就是延晖皇帝时入朝为官的。裴致虽不知阿翁与陈唤均的关系如何,但看字画上的落款,算一算正是阿翁弱冠之年,阿翁进士及第后便做的是京官,在长安待了几十年,不知道阿翁看过的盛世是否如此。
陈唤均的画名气不大,且这幅画年头已久,不似摹本的样子,裴致当即决定用二百两银子买下来。
也不知道娘子一会儿还要买什么,济兰算了算,今天带的柜坊凭贴要是不够得回去取一趟。
店主人小心包好后将东西交给济兰。裴致拍了拍济兰臂弯的盒子,开心极了,比看了赛龙舟还开心,笑意溢出剪水美目,感染着济兰跟着淡淡笑了。
还有陈琬的礼物,自然也不能忘了林言同,还有诏州的几个朋友,裴致寻到了给阿翁的礼物,而后没有着急,慢悠悠地在街上晃着。
几乎是裴致出现在视线内,李知竢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这是一种本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心上人的本能。
她心情很好,没有跟着人群在河边拥挤,目光落在前方不知什么地方,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
他记性也很好,记得她身后的女子是那日在湖边见过的婢女。
年纪要比他长一些,被裴致牵着,脸上带着宽厚的笑意,看起来很疼爱她,眼神像看女儿,也像看幼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婢子先抬了头,对上李知竢的双眼。
济兰也记得李知竢的样貌,样貌极佳的郎君,一身好气度,看着就是冷清端庄君子。
这是那一日的初印象。如今看来,更多了些威严和尊贵,目光很深,济兰在裴家待了多年,算是练得沉稳,可碰上那郎君的一双眼,还是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有些人,看着平静,可叫他的目光扫上一扫,自己就无所遁形了一样。
济兰拉了拉裴致的手,示意她停下来。
裴致感觉到济兰的动作,停下脚步回头。
日头高起,她转身时正对上阳光直射的方向,晃的眼睛有些花,便抬起双手搭在额上,“怎么了吗?“
说着话时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黑影这才渐渐开始消失。
济兰微笑,“娘子,窗边站着的好像是那位愉安郎君。”
她意外,几乎是立刻抬头,还维持着原样,正看见李知竢站在窗边,脸上带着笑意,温和地看着她。
她穿的是大袖纱罗裙,抬起手臂时袖口下滑,露出一小段白皙的手臂,落在李知竢眼里,只觉得那段白凝着光。
她看见了自己,又看了看周围,窗边还站着几个官员,便没出声,只对他绽开一个笑容,春日骄阳也难以与之相比。
李知竢心头急速地跳动起来。
堆叠人群里,一切都失了色,他眼中只看得见一道鲜亮的色彩。
她放下手臂,那一截白被鹅黄色的衣袖挡住,虽然还是看着他,但悄悄地跟他比了手势。
约莫是要离开了。
李知竢目光流连在她明媚的笑颜上,微微颔首。
裴致这才低下头来,樱唇开合,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又看了李知竢一眼,笑着转过身来,那婢子接着跟在她身后。
直到那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李知竢才收回目光。
清俊的郎君垂下眼睛,只不过是远远看着她,心里却蓦地萦绕着愉悦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