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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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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

    碧菡楼内人不多,台上的角儿细细地唱着云北道这一带特有的云北戏,嗓音轻柔,歌声曼妙,二楼的包厢内坐着一位郎君和一位娘子,静静对坐,空气中流动着幽幽戏曲声。

    这样不行。

    李知竢敛着思绪,想到她恼了不肯理自己,或者被她恭恭敬敬地当作太子对待,他的心口便开始无端发闷,甚至隐隐有些无措和烦躁。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

    事实上这种情绪对于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他是储君,心境坚定和理智冷静已经成为他多年来的本能,如今被一个小娘子搅得泛起涟漪,李知竢自己多少都有些手足无措。

    从前阿耶说他闷时他还不甚在意,如今看着阿致垂着脑袋不肯开口,他也被自己的闷困住了,一时间想不好如何开口。

    对面的裴致哪里懂李知竢心里的弯弯绕绕,本来她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个会下棋的郎君,一起过完花节说是一声朋友好像也不算过分。可是好好的朋友忽然变成了太子殿下,她心里也是颇为复杂,还没有想好怎么理顺。

    理不顺就只好一直喝茶,两两相对无言,直到茶喝光了她才发觉杯子见底。

    正要添茶,茶壶已经被李知竢拿起,倒茶的速度平稳,淡黄色的茶水还带着热气,“谢谢……殿下。”她开口。

    从前不知道身份,愉安愉安的叫着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身份,叫一声殿下应当不算失礼吧?

    “你……”李知竢的手一顿,放下茶壶,“可是在生气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

    她微微摇头:“没有的,前两次见面都是偶然相遇,情况特殊,殿下有所隐瞒也是正常的。况且……我也没有说明我是谁。”

    一个“殿下”听的李知竢眉间微皱,随即展开,他神态认真,耐心地解释道:“愉安是我的小字。”

    裴致“嗯”了一声。

    她还是不适应,李知竢眸光微暗,“若不是今日为街边的娘子出头,我也不知阿致是裴致,裴家的娘子。”

    她声音很低,但李知竢听的清楚,“但……总不及你是太子殿下更意外啊……”

    “是。我是太子。”李知竢的声音夹杂在唱曲中,有种格外的清晰,“就算这样,也没什么不同。”

    裴致抬头看他,表情中有不解。

    “阿致,虽然你我只见过几次,但我想,我们还算得上投契,也称得上是朋友了,对吗?”

    她顿了顿,随即慢慢点头,只是头有些低,并不能看清她此时的心思。

    “能遇到一个视我为普通友人的人,于我而言不是一件容易事。”他长睫微微颤了下,耐心引着她开口,“‘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前如何,之后自然还如何,总不该,因为我是太子,便生了无谓的间隙不是?”

    他的语气那么平淡,裴致却生出些自责来。

    沉默了片刻,她放下杯子认真看着李知竢,“其实我大概想得到,你或许是哪个世家的子弟,远道游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是太子殿下。毕竟……我现在还有点不可置信。”

    李知竢微笑,“也没想错,只是陇西李氏而已。”

    她:“……”

    楼下的小曲忽然明快起来,李知竢见她神情稍许轻松起来,思忖片刻,语气轻扬,“说来,方才看到你教训人的气度,的确很有裴家的风骨。”

    想到被他看了个全程,裴致再听到这话就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这算什么风骨啊…你别取笑我了。其实我……我们裴氏往日里没仗势欺人的。”

    “我知道。”李知竢看着她,眼睛里含着温和的光,“阿致,不必这么谨慎。”

    “殿……”李知竢的目光看过来,裴致将下字咽回口中,捏着自己袖口,“愉安,其实他道歉后我还真没想好说些什么。按理说他是该受些教训,但我到底没这个权力,好在最后你出现了。”

    他想起她当时的样子,眼角微微翘起来,“即便我不是太子,刚刚你说的话,也足够他寝食难安了。裴公和裴大将军的折子,我阿耶和我一向认真对待。”

    “你还取笑我!”她脸迅速飞了一层红,杏眼微瞪,气鼓鼓的样子可爱极了,李知竢心头愉悦,低低地笑起来。

    他这人,板正有余,也不常笑,没有表情的时候真的很冷情。这么一笑像是这时的清风,拂的人心头意乱,裴致在心里暗叹,别笑了,再笑她就没办法生气了。

    可他这样家常的姿态,很快把裴致心里那一点不习惯抹去了,李知竢掩唇轻咳了下,正经起来,“裴公自入朝堂起殚精竭虑,为百姓谋福祉,能得裴公相扶,无疑是我阿耶登基最重要的助力。前些年敌族来犯,亦是裴将军带兵守住了城池,常年镇守边关。裴氏是难得的赤忱忠诚一门,合该信任倚重。并不是不能说的事。”

    “为人臣子,这是应当的啊。”裴致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沿着茶杯杯底画圈。过了一会儿,问:“愉安,你说,衡州刺史会给我阿翁递致歉信函吗?”

    “他家郎君对你意图不轨是真。”李知竢磨了磨指尖,“自然是该的。”

    看她表情有点苦恼,李知竢问道:“你不愿意?”

    她点头,没有被唐突过后的不满,只解释说:“自然不愿意的。左右我也没什么损失,可如果衡州刺史的信先送到诏州,我阿翁看到什么冲撞、唐突、冒犯这样的字,一定是又担心又生气。不值得。”

    她想了想,直起身子,看向李知竢,“愉安,一会你回去,刺史应该会请罪吧?”

    “大约会。”李知竢看着她的脸,好整以暇等着她开口。

    “既然这样,那……能不能麻烦你和他说,别给我阿翁写信了?”

    “若是裴公知晓了今日的事呢?”

    她胸有成竹,“那便是我路见不平的故事啦。到时候我人在诏州,细节还不是由着我说?”

    他不说应也不说不应,裴致睁着一双亮澄澄的眸子看着他,看他杯空了,提着茶壶为他续茶。

    “那这事就算过去了?”他端起茶杯,含着笑,眼睛深处有些光。

    他说的还是彼此身份的事,裴致原本也只是觉得意外,想开了倒没什么。再则愉安话说的明白,她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但愉安方才打趣她两次,裴致有心找补回来,拿着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先刻意叹了口气,然后轻飘飘地说:“不过去还能怎么办?太子殿下我也惹不起呀?”

    她这话带着十足玩笑的意味,李知竢那点沉闷顿时烟消云散,还没等自己说什么,她先绷不住笑了,“真的,愉安,你能让他别给我阿翁写信吗?”

    “好。”他端起茶杯,亦掩住唇角的一点笑意。

    得他确认,裴致才安心拿起桌子上摆着的花生酥糖,“你去诏州的时候,可见到了我阿翁?”

    “见了,”他回答,“裴公老而弥坚,精神焕发。”

    说到孙女近日到外祖家时语气温柔,老翁眉眼里是止不住的慈祥与疼爱。李知竢当时只觉得,也不知道这唯一的掌上明珠会被老翁宠爱成什么样子。却没想,会是阿致。

    可是又觉得,就该是阿致的样子。

    花生的香气交织着松子的醇厚,甜度刚刚好,待糖块化了,她笑起来,“我阿翁春夏秋冬,风雨无阻,每日早起都要练上半个时辰剑的。”

    提起自己阿翁时她笑的很温暖,李知竢蓦地想起方才一行人提起刘禧名号时,裴致平静的神情。

    “你在外祖家住的不开心?”

    歌伎下了台,茶楼内一时间清净下来,裴致摇头,“来陪外祖母我很开心。只是我和舅父的关系不太好。”

    “你想说说吗?”李知竢耐心地问。

    裴致看着他清明干净的样子,思索片刻才回答,“嗯……也没什么,我舅父是庶子,他和他母亲很得外祖父宠爱。我外祖母虽然是正妻,但身子不好,性格又温和,从前和我阿娘没少受他们的刁难。后来因为我阿娘嫁给我阿耶,他们又起了攀附的心思,总之……我并不怕被人说不近人情,如今对我再客气,我也没办法和他们亲近起来。”

    “没有不近人情,合该是这样。”他的语气却很是冷静,客观分析道:“他们会因为你的身份惶恐度日,这是最难捱的惩罚。不该为了不应该的人耗费心力。”

    裴致一怔,刚泛起的一点点难过又消失了,弯弯唇角:“愉安,你和我阿翁说的话一模一样。”

    “我舅父是从庶子的身份过来的,可是我看他如今也没有平衡好后院的关系。这一代又变成了正妻嫡子压迫妾室和她们的孩子,有时看着他冷眼旁观的样子,觉得不太能理解。前几天听我阿婆说,若不是因为我来衡州,他就要纳第三房妾室了。”

    “很讨厌这种事?”

    “算不上讨厌吧。”她解释道,“我知道时人三妻四妾是常态,只是我家自我曾祖父一代起就只有一个妻子,恩爱和睦,矢志不渝。”

    说完,她自己又笑笑,“不过……这本就是私事,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不能按着我们家一样去要求别人。”

    李知竢笑意直达眼底,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般想也很好。”

    他们坐的有些久,裴致看着日头渐渐西落,便打算回去了。李知竢想到过两日颇为忙碌,看着裴致乌发发尾,抬眸问道:“过几日我要去衡州的涎安江看看,你想去江边走走吗?”

    “江边?”她有些疑惑,听李知竢继续道:“引水向东南。工部侍郎带人过几日到衡州,在此之前我需要去那里看看。”

    “那我去会不方便吗?”

    李知竢摇头,“不会。此次我独身前往,只先去简单了解一番。”

    “好。”她欣然应下,“我还没去过涎安江,离这里大约多远呢?”

    “约在城南二十里。”

    “二十里?那骑马不过两刻钟便能到,我们那日要不要骑马一起去?”

    李知竢是个不会玩的,但看她听了这个提议后有了兴致,微微笑着颔首,“我该如何找你?”

    她挥了挥手中的《古镜记》,“还是朔明书舍吧,定下时间后你着人通知书舍主人就好,他收了消息会来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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