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掉马
既然和愉安约在午后,裴致陪外婆用过午食,回房取了钱袋便轻松出门。
朔明书舍离刘宅不远,杜老板为人热情好客,与刘家有些交情。但刘氏不知,朔明书舍其实为裴氏的产业,但开这间书舍不为盈利,高伯安排人盯着刘氏的动向,以防衡州无人。
杜老板见到裴致,只当普通客人,挂着热情的笑容,“娘子需要什么?”
“我在此处等人,店主人不必管我。”
杜老板应了声是,轻声退回柜台前。裴致轻车熟路找到话本传记一排,抽了一本《古镜记》,聊以打发时间。
书中说的是一位叫王生的人从老师手中得了面古镜,这镜子能分辨各种妖邪鬼魅,第一篇便是讲这王生致仕后偶然客居一地,怀疑店主人家的婢女鹦鹉身份不明,拿着这古镜逼她现形,正看到鹦鹉化成千年狐狸精原形的时候,耳边忽然有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在看什么?”
“千年狐狸精。”她看到第三行,狐狸精正对着王生讲自己被山神追捕的事,下意识就回了一句。
李知竢:“……”
一旁柜子上出现一道影子,裴致转头看李知竢正负手含笑看她,她忙举起书让他看清手里的《古镜记》,“正看到千年狐狸精幻化人形这里。”
他没看过传记,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裴致的话,低头看着封面著者的名字,回道:“原来是太原王氏子的著作。”
看他这么正经,也不像是看志怪小说的人,裴致哪里会难为他,笑着点头,拿着书付了钱,杜老板看了两人一眼,笑呵呵垂了眼睛。
春日里,树上的柳絮开始漫天飞舞,阳光明媚又灿烂,裴致看他眼下有点点乌青,问道:“愉安,你没休息好吗?”
昨夜看折子看的晚了些,晨起又要议事,李知竢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他笑笑,“昨夜想了些事情。现在要去哪里?”
当时仓促约了下来,裴致还真忘了问两人今日要玩什么。想到正是午后,裴致颇有兴致地问他,“愉安,你可听过云北道的地方戏?这附近有一个茶楼,云北戏唱的极好,不然我们去看看?”
他自然应下,茶楼离这里不远,两个人便步行过去,小贩热闹地吆喝,小食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来往的人忙碌又充实,还有如他们俩一般闲适的游人,几个小童一路边走边哼歌谣:“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裴致莞尔:“你听,他们在哼唱鱼藻。”
李知竢顿了顿,鱼藻写的就是君主贤明,百姓安居乐业,几个还不及腿高的小童哼唱的有模有样,若说无意为之不可靠。
虽然取巧了些,到底不是过错,衡州刺史又是个能干的,李知竢犯不着在小事上同官员们较真。
“是。”他点头,“只是有些刻意。”
“想来是要讨太子殿下开心,不过衡州刺史任上做的不错,这一点点算不得瑕了。”
在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李知竢不动声色地说:“也不知道太子听到会不会开心。”
她抿着唇笑了,“这个我不能回答。不过太子殿下那么聪明,肯定看得出刺史的意图。有个能干的臣子,虽然这个能干的臣子讨欢心的方法有点取巧有点明显,但总不至于生气吧?”
“是不至于。不过阿致,你怎么知道太子殿下聪明?”他含着笑问。
“听说的。”她说道,“你知道前段时间五问随州官吏的事吧,刚听到的时候我气极了……”
午后阳光正足,她穿的也单薄,素净的月白色襦裙,细小的珠子串成玉兰花,随着阳光的照射,珠子偶尔会折射出光芒。
李知竢听她说着自己早已知道的随州刺史的罪状,心想着到底是哪一个世家,能养出这样的娘子。她该是极受宠爱的,或许祖父耶兄谈论政事时从不避讳她。她阿娘虽不在了,但是人既明达又不卑怯……
正出神,注意到拿着糖人的小童撞到自己身上时,衣袍上已经沾了褐色的糖浆,还没等李知竢说什么,小童仰头看着面容冷肃的男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悲伤悼念自己的糖人。
裴致看了看大人,又看了看小童,最后还是决定先跟愉安说:“前面有一个成衣铺子。愉安,要不这样,你先去换身衣裳,我带着这小童去买个新糖人?”
他看着小童哭的伤心极了,裴致已经蹲了下来,耐心哄着正落泪的小童,道声好。
卖糖人的摊子离成衣铺只有几步的距离,裴致让老板做了个老虎的糖画,小孩立刻停止了抽噎,笑着跟她道谢,咬着糖画就跑远了。
愉安在成衣铺内换衣袍,裴致在外面的街道上等着他,正四处看着,老远见自街那头走过来一群前呼后拥的人。
为首的郎君一身蓝色袍子,头上戴着玉冠,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只是走路时下巴扬的太高,看起来像用鼻孔看人。
裴致身旁的中年男人抱臂,“瞧,那是刺史家的郎君。”
另一个男人“啧啧”两声,颇不屑,“什么做派。”
中年男人忙让他低声,“刺史老来得子,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你小声些。”
另一个男人撇撇嘴,继续看那刺史儿子趾高气昂朝这边走过来。
这一条街繁华,两旁商户居多,裴致看街对面的医馆里走出一对老夫妻,老翁搀着年迈的妻子,步履缓慢。
原本是相安无事,只是经过巷口时正撞上推着独轮车的中年妇人,那妇人为了躲避两个老人家,忙用力将车推向另一个方向。
这一用力不要紧,独轮车本就有些不稳,她一个错力,车子倒在了路边,车上的鸡蛋和豆子哗啦啦洒落了一地,其中碎了的蛋液好巧不巧溅在了刺史儿子的衣袍边。
看着刺史儿子脸上骤然露出厌恶的表情,裴致想起方才的愉安,衣袍脏污的地方明显要大上许多,但愉安神色平静,看着冷些不要紧,但眉目间不见恼意,只是安静地去换了衣衫。
刺史儿子还没开口,一旁的狗腿却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这妇人,怎么推的车,知道这是谁吗!”
中年妇人看面前的人锦衣华服,忙跪地道歉,“方才我是为了躲避那一对老人家,不是故意弄脏郎君袍子的,我这就给郎君擦擦。”
说着,她跪地向前两步,拿着袖口就要擦拭刺史儿子的衣摆,只是她面容枯槁,衣物已经浣洗的发白,袖口还有些脏污,刺史儿子蹙着眉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踢在那妇人的肩上,“你什么东西,敢碰我的衣服。”
裴致冷了脸。
这小郎君不仅跋扈,胆子还挺大,太子尚在衡州还敢在街上如此行事,真是照着话本上的败家子生的。
那妇人明显被踢得狠了,还不忘跟刺史儿子道歉,一旁的狗腿见刺史儿子神色憎恶,上前扇了那妇人一耳光。
裴致捏紧书脊,向前走了两步打算管这闲事。
一旁忽然有个老妇人拉住她,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小声说:“娘子莫要强出头,那刺史儿子不是个好惹的,娘子又生的如此美貌,只怕会惹祸上身。”
老妇人面容慈祥,裴致轻握老人家的手背,“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她走出人群到了中年妇人身边,见她唇角已经有血迹,先递给她一方手帕,语气清冷,“这位娘子弄脏了郎君的衣衫固然不对,但事出有因,浣洗赔偿都能解决,郎君当街伤人至吐血,是否有些过分呢?”
刺史儿子见忽然冒出个小娘子来管闲事,眼睛一亮,目光几乎黏在了裴致身上,“这是打哪儿来的小美人?怎么我从没在衡州见过?”
成衣铺子里李知竢换了衣裳,佩完腰间的玉出来时,店铺两个伙计正在议论,“那小娘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质问刺史儿子。”
另一个伙计叹气,“长成那模样的,怕不是要被糟蹋了。”
他还不知前因后果,但不知为何,李知竢却隐隐感觉两人口中的小娘子是阿致,他随手丢了块碎银子,快步走出了成衣铺子。
原本热闹的大街寂静下来,前方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李知竢听有个男子的声音,“我见过这小娘子,前天花节跟着刘别驾家的郎君出来过。”
“刘别驾家可没有这么貌美的娘子,怕不是刘大郎的相好吧?”旁边有人调笑。
“刘大郎?”那纨绔子弟嗤笑了一番,“你可知道我是谁?刘大郎他爹刘别驾在我阿耶面前还要低头回话,娘子如此美貌,配刘大郎可惜了,不如跟着我?”
裴致充耳不闻,依旧寒声:“我只问郎君,今日无端伤人,纵身旁犬牙行凶,该如何?”
是阿致的声音,李知竢的脸色冷凝下来,他穿过人群,见昨日晚宴间见过的刺史儿子站在裴致面前,正要过去,裴致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身上,微微摇头,不愿意将他拉进来。
她目光坚定,是李知竢没有见过的拒绝,他脚步停了下来,且看看阿致该如何。
若是阿致不好解决,他再出现,也不算拂她的意。
“不如何。你这小娘子胆子倒大,你可知道在衡州惹了我是什么后果?指望刘家给你做主?刘氏不过是搭上了裴氏,小娘子,你怕是不知道吧?若裴氏还愿意照拂,刘禧怎么会只在这里做个别驾?”
裴致反问,“按你的意思,因为你出身尊贵,所以就可以无视律法,随意打骂普通百姓?”
“就是如此。”
“你今日不肯放过这位娘子?”
“不仅如此。我今日还告诉你,我不光不放过她,还要定了你!你不跟我走也无妨,现在我派人告诉刘家一声,晚上他们就能把你送上我的床!”
这话说的难听极了,那浪荡子要拉过裴致的手,李知竢面露寒厉,刚要上前,看裴致已经用手中的书,狠狠扬开他即将触碰的手。
那人濒临暴怒,正要发作,裴致冷冷打断他,“不过就是个刺史儿子,竟也敢如此张扬跋扈。”
刺史儿子听的一愣。
“你一字一句听好了。我姓裴,出身诏州裴氏,阿翁是裴绪,阿耶是裴良靖。你若存疑,现在就可派人到刘府打听一番,诏州来的裴娘子是否到访。若出身高贵既可决定人命,那我裴氏如何,动不动得了你?你阿耶到我阿翁和阿耶的面前难道不也是只有低头回话的份?你担得起今日冒犯我的后果吗?”
李知竢看着人群中单薄的女孩子,绝色又干净,可眉眼间有些冷,语气也严肃,不复总是带着笑的样子。
他眉眼间的凌厉生生退了下去,随即低低笑了。
那人愣住。被“诏州裴氏”四个字震的还没有缓过神来,又听她继续说,“还有,为官者一靠祖荫二靠科举。别驾如何?刘氏任衡州别驾乃是自身能力所及,朝廷自有安排,与我裴家无关。你今日敢给裴氏扣上一顶干涉官员任职的帽子,明日我裴氏就能参你一道诬陷忠良的折子,我再问你,你阿耶吃得消吗?”
四周有些静,李知竢隔了几步远,听身后有人议论,“这么说,那不就是裴相的孙女?”
是了,除了裴公,谁能教育出如此的人?
刺史儿子瞬间失了语。
裴氏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号,它代表了一代又一代的忠臣,而官至上两代,更是于国家有功,得圣上恩眷,裴公这一脉唯一的娘子,哪里是他能得罪的人。他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裴…裴娘子,是我今日唐突了,还请你不要介意,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她蹙着眉,家世能唬住人,但她到底没权力能审判谁,目光一错,见愉安缓缓走到自己身边,唇边还有笑意。
她的气势在刺史儿子认错后渐渐散去,想到刚刚的凶相和说的话都落在了他眼里耳中,裴致正要开口,见刺史儿子颤的更厉害了,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殿……”
看向刺史儿子时李知竢又是那副冷肃的样子,语气平静:“当街伤人,冒犯裴氏娘子,自己回去把今日的事尽数告诉你父亲,由你父亲自行处置。”
殿后面的字还没说完,殿什么,还能是什么,裴致偏头看着愉安,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里忽然想到该怎样回答外婆昨日的问题了。
遇见的朋友是一位郎君。全名李知竢,字她不记得了。官职是有的,就是有点大……是当朝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