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旧书大宅
「我希望在书本的环绕下死去。」
这是我服侍的老爷的口头禅。真的一点也不夸张,他从早到晚都在讲这句话。每每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总会想着:希望老爷的愿望能够实现。
在书本的环绕下死去──
这不是半开玩笑的随口胡说,这毋庸置疑是他的真心话。老爷对于书,尤其是旧书、珍本书的收集癖好就是这般吓人。
病态又不合常理。
这栋从幕府留下来的大宅在悠长的岁月中不断增建、改建,现在内部宽敞且构造复杂到连住在里面的人都会迷路。这栋大宅的每个角落──能够想到的所有空间里都摆着书。走廊两侧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柜,阶梯的每一个踏脚处也为了摆书而设计成收纳柜的形式。
老爷能够这样收集这么多的书,还说出「希望在书本环绕下死去」的愿望,应该可以说已经达成一半了。
我小心翼翼踩上大宅阶梯前往二楼,彷佛踏在书上这点令我感到不安。我在这栋大宅里工作已经一个月,不过现在仍旧无法适应这一点。
来到阶梯尽头左转后继续前进,这条走廊上也摆放著大量藏书;不是摆在书柜上,而是直接堆在地上。那些书就像堆在冥河畔的石塔,全都是塞不进书柜里、满溢出来的书。
更甭说大宅的多数房间里都设有书柜,而且每座书柜都被书塞满。西式房间里也摆著必须抬头仰望的大型装饰书柜,柜上摆著古今中外的诗集、医学书、哲学书、研究书等。
尽管如此,仍有许多收不进书柜里的书就像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抱著双腿待在走廊上。
这里,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每次见到这副景象,我总有这种感觉。
这里的所有空间都不是为了人,是为了书而扩大。这里是为书而盖、给书住的房子──
这里是旧书大宅。
「老爷。」
我站在二楼最底端的房间门前,朝房里喊道。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大家从刚才就在等您用餐。」
我端正跪在纸拉门前面再度开口,以这个姿势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得到回应。
「老爷?」
「抱歉,恕我失礼了。」开口致歉之后,我自行打开纸拉门。清晨的日光从纸拉门拉开的缝隙射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因为阳光太刺眼而转开视线。房里一股脑儿地涌出令人窒息的浓郁书味与酒味,我不自觉屏住呼吸,但我不能让老爷看到我这种反应,于是立刻重新打起精神,悄悄进入房间里。
老爷的寝室也不出所料──应该说,正因为是老爷的寝室才更是如此──墙壁前摆满了书柜,使得原本不宽敞的房间看来更狭窄。对于这点我还无法习惯。
书籍散落一地,也是一如往常的景象。老爷说这不是凌乱,而是反映他脑海中的模样。古老的记忆、不需要在此刻思考的事物全收进大脑深处──也就是书柜深处。新的、眼前正感兴趣的事物则摆大脑表层──也就是伸手就能拿到的枕头旁边。老爷说,自己与书的相对位置,代表著他大脑里的想法。
刚到这栋大宅的第一天,身为仆人的我打算清理房间的书,却被老爷用前述那番理由把我痛骂一顿。从此以后,无论房间看来多么杂乱,我也绝对不会去动那些书。
「咦?」
但是,尽管房间现在的样子很乱,却不太对劲。
「那个是……塔吗?」
房间正中央的书堆得特别高耸,就像小孩子玩的堆积木游戏。
我也喜欢堆积木,花时间小心翼翼堆高积木的过程令人心情愉快,而最后狠狠摧毁堆出来的杰作的那一瞬间,更是痛快无比。
太宰治、北原白秋、黑岩泪香、宫泽贤治、内田百闲,以及芥川龙之介。
我从众文豪的作品底下抬头仰望这座书塔。
于是我看见──老爷就在上面。
我原本以为老爷还在床上熟睡,没想到老爷早已醒来,双脚悬在半空,挂在那儿。堆成高塔的书堆上方、天花板的横梁上绑著绳子。
他的脖子穿过绳圈挂在那儿,人早已气绝身亡。
在梅雨季节尚未结束的六月底,外头从一早就下著如雾一般的毛毛细雨。
只有长尾鸡的标本在房间角落凝视动也不动的老爷。站在它旁边的金属衣帽架显得些许有气无力。
我仰望垂挂在天花板底下、动也不动的老爷,心里这么想著:
啊啊,老爷实现了他的愿望。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甚至无法出声尖叫,只是茫然望著眼前的景象,完全忘了一般人该有的反应。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真实感就像海啸般涌上来。我放声大叫,把其他人招来。
「发表创作的意义,就像是把自己大脑里的桃花源对外开放。是的,类似学校的开放校园活动。既然开放了就不能太敏感,必须对他人的闯入无动于衷。每个人造访桃花源的心态各不相同,有些人是特地前来,有些人是朋友介绍姑且走一趟;有些人是偶然迷路闯入,或许还有些人是来得百般不情愿。造访桃花源的访客在嗜好、想法、心情等方面也不同,所以每个人对于桃花源的印象也各持所见,在这里采取的行动也不一样;有的人认为这是个好地方,也有人主张这里很无趣;有些人践踏花朵后回家,也有人提议应该在河上搭桥;或许多数人是选择默默离开。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桃花源的景色一定会因为呈现在群众面前而不断改变,这点无可避免。
是的,无可避免。这么一来,你的庭院──亦即桃花源,就会成为众人搭乘前进的方舟、搭载著现实大海中游累的人们前进的船只。什么?你会晕船所以不要搭船要搭火车?我了解你长大了,想要选择自己喜欢的。我说船就是船,你别跟我争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船都会继续前进。别那么悲观嘛,我只是以船比喻无可避免的改变,你也会有机会掌舵噢。是的,虽然你无法避免必须在海上航行,不过你可以在某些程度上决定方向,这对自己来说是否属于好的改变──或说进化或劣化,就要看自己的掌舵技术而定了。小心翼翼盯著远方的港口徐徐前进。别受他人意见影响乱开船,以免开进暴风雨中。
当然你也可以倾听有助益的建言,朝陌生国度的陌生港口前进,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阻止。但如果你事后还是决定把船开回原来的航道上,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跟海潮一样,作品也存在著潮流,这种东西不像你喜欢的火车,只要换轨道就可以改变目的地,更别以为只要右转就能够回头。总之,你唯有继续前进一途。
航行的过程中,有人想下船,也有新的人想上船──这样上上下下,船上乘客的面容也逐渐改变。启航之初就上船的老面孔,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也许有人想换个目的地,也许有人会开始说这趟航行该结束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啊,你仍旧必须在海上顺著海潮前进。
持续创作、发表就是这么一回事。如何?你能办到吗?如果挑战创作的动机只是希望获得称赞,接下来的路将会走得很辛苦。你必须够迟钝,即使没有得到称赞,没有获得瞩目,也不会放弃船舵,愿意继续航行;尽管靠著努力、经验、心理准备等东西足以弥补,但我想在某些程度上,你仍必须先厘清自己是否适合。所谓的「是否适合」不是指作品合不合乎大众口味,而是你能否创作一辈子。这两者看似相仿其实不然。有些人花一辈子只创作出一部作品就满意了,也有人希望能够持续不断创作。不好意思,我不是在说哪一种做法比较伟大。
好了,言归正传。你只是想把现在的想法化为有形的东西,还是打算今后持续将不断想到的点子具体化呢?嗯?你没想过这个问题?什么?你说没有人会在创作之前先想好这个问题?你说思考这种问题的不是正常人?先别管那些了,你怎么想呢?讨厌就说讨厌,太勉强就直说无妨。不过,在你主张『每个人的想法都应该和你一样』,并且拿舆论反驳前,先说说你怎么想。
简单说来,你一定是希望用自己的作品艳惊全世界吧?希望众人为此惊叹吧?想成为这样的人怎可拿一般常识当作标准呢?有哪个蠢蛋会披著羊皮去赶羊呢?快快成为一匹狼吧!好了,你狼嚎一声试试。是的,现在,在这里。你要呼唤远方的伙伴耶?什么?这么蠢的事情你做不来?你有你的自尊?啊啊这样啊,身为一只羊的自尊吗?原来如此,你是羊啊,这样啊这样啊,既然这样你就没必要创作,从今以后继续当被动接受的一方就好了,那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什么?你说你是来请教我成为作家的捷径,我却说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慢吞吞地走到披著羊皮的狼面前来,还敢说那种话?算了……真是浪费时间,你快点回去吧。怎么了?你要坐到什么时候?快点回去,立刻回去,马上滚,快消失,消失吧,滚出去,快点回去,否则……」
说完,他把咖啡杯摆在茶几上,从抽屉里拿出短剑。
「我会活生生剥下你的皮!」
听到这句话,学生尖叫著跑出去。
「哼,至少也该把门关上啊!」说完,久堂莲真把玩具短剑扔到一边去。
「啊啊,跑掉了……脸色变得那么惨白真可怜……话说回来,这下子可不妙了,如果让介绍那位学生来的教授知道这件事……」
责任编辑矢集关上大开的门叹气。
「我居然期望久堂老师帮忙指导年轻人,我还真是笨啊。」
矢集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身材修长,个性温和。他再度夸张地重重叹口气。
「想利用与大学教授的交情,轻松成为作家,这种不入流之辈只要砍他个二、三十根手指头就行了。」
「老师,您的时代是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没有那么多根手指头哟。」
大学时代很照顾矢集的教授,提到有个学生想成为年轻作家,因此希望矢集能够牵线,由真正的作家帮忙指点指点。矢集无法乾脆回绝教授的请托,只得接受。他虽然接受了,身为菜鸟编辑的他却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作家人脉而烦恼不已,搞到都胃痛了,可是他的烦恼并非没来由。是的,真正的作家他不是「一个也不认识」,而是「几乎不认识」。
他负责的作家只有一位,但这一位却是个问题人物。
这唯一的人脉就是那位久堂莲真。
就是那位魑魅魍魉看到也要卷著舌头、夹著尾巴、光著脚逃走的辛辣古怪作家久堂莲真。
所以,矢集才会十分烦恼不晓得该不该拜托久堂莲真帮忙。
该不该将怀抱梦想的纤细年轻人介绍给久堂。更要紧的是,他不知道久堂肯不肯帮忙。
直到上个周末,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考虑了,才下定决心拜托久堂。不出所料,久堂一开始是不由分说地拒绝。可是事情既然到了这地步,矢集已没有退路,只得从早到晚不停拜托,终于奇迹似地获得久堂的首肯。
经过前面那段过程,好不容易说服久堂今天拨出一点时间,在久堂家里见见那位年轻人,结果却如现在看到的这样。
久堂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威胁要生剥对方的皮,让打算当作家的学生一溜烟逃回家去。就是这样,结束。
「喂,那边那块肉。」
「谁是肉啊!这可是父母亲赐予我的珍贵身体!」
抗议的声音久堂完全没听进耳里。
「关于接下来的稿子……」
「啊啊,是是!无睡系列的最新作品对吧!读者也很期待呢!」
「我可能写不出来。」说完,久堂将身子靠向椅背。
「咦咦?为什么?」
「资料不够。」
「资料……啊。」
久堂莲真所写的推理小说荒诞无稽,每次都在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但无论多么荒诞无稽,他在找资料上绝不怠慢。
「正因为这部作品来自于无凭无据的想像,所以撰写时我必须自行找出、生出根据,以此为作品奠基。因此我需要资料,而且是大量的资料,我必须利用双手能够触碰到的具体资料,堆积出不可动摇的地基,才能在上头建造荒诞无稽的建筑物。」
「这就是我写小说的原则。」久堂这么说。
「哎,资料啊……可是老师家里已经有这么多的……」
矢集望著陈列在书房里的大量藏书。
「我已经找过了,这里没有一本书能够当作下一部作品的资料。说起来如果与全世界存在的书相比,这里只是沧海一粟。哎呀呀……这下子恐怕需要出门收集资料了,真是麻烦透顶。」
把他逼进这种麻烦情况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但这句话他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会说。
久堂看向摆在茶几边缘的杯子,里头是空的。
「啊,我去煮咖啡吧?」
矢集没有忽略久堂的反应,试著主动这么说。
「不需要。你煮的咖啡有生锈金属和汽车废气的味道。」
「怎么会!」
久堂今天大概是咖啡摄取不足,所以比平常更烦躁。
「总之,资料的部分我也可以帮忙。对了!拜托平常总是协助老师的『谷雨堂』老板吧?」
店铺位在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谷雨堂」老板,在找寻资料上总是不吝帮忙,这回或许他也会乐意帮忙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久堂与那位老板是老朋友,从学生时代就认识,所以即使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委托,对方也多半不会拒绝。
「找宗达吗?怎么办才好呢?特地出门一趟也很麻烦。」
他自己明明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出门找资料,现在却嫌麻烦。
走廊上的时钟发出正午的报时钟响。
「对了,那个小妮子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看了一眼月历。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