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颠覆
自从除夕夜见了小柒一面,急匆匆去参加赏灯会,景盛就再也未见到她了。赏灯会时,为了避嫌,也为了时柒的名声,景盛不敢过于接近,只敢远远瞧着,看着她与朋友相处和睦,那便好了。
除夕后三天,各家贵子进宫学习,一般每半月会有一日休沐,可回家与家人相处。而这一天,也是他出去看望时柒的日子。
可是这次,父皇竟然取消了他的休沐日,要他潜心学习国策国论,以后做个开明君主。
从小到大,父皇一直对他格外关照,对他的功课要求,是所有皇子里最严格的。但他并没有不满,而是欣喜于父皇对他的重视。
甚至之前他怀疑景江景山的名字有所蹊跷之时,也是父皇考校他的功课,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他以后做个好皇帝,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
可是如今,景盛发现越来越看不懂父皇的心思了。
如果说看重他,却为何只是不断地给他加重课业,却从不关心他,也不会让他涉及朝政。
而他的怀疑在除夕宴时达到了巅峰。
由于今年时柒也进了宫,所以他对妃嫔和命妇的那一列,多有关注。在看到时柒看向父皇讳莫如深的眼神中,他也发现了不对劲。
父皇在看一品诰命夫人之后的九嫔之首,丽昭仪。丽昭仪的儿子正是景江和景山。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景江和景山的名字来由。
三日后,各家贵子进宫。
这一整天都在宫学中学习,他还没有时间与崔胜和时度商议,等下了课想找他们时,却发现他们竟然与王良行在一处。
景盛不由得感到惊奇,王良行从小成为景肃的伴读,一直伴随他左右。景肃为人性格冲动,易怒易暴躁,是王良行一直规劝,才使景肃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看政治立场,他们是敌对的。
如果是从个人的品行和能力上来看,王良行是一个不错的人。
但正是因为王良行是个不错的人,见到他找崔胜和时度,才感到惊讶。
他没有靠近,而是有意识地避开了他们几个。
他在这宫里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各方的关注,这个时候过去,他们就会被发现。
回到东宫,景盛陷入了沉思。
直到崔胜和时度回到东宫,这才回过神来。
“太子殿下。”
“嗯。”
景盛不会去质问他们为何会去会见王良行,崔胜和时度的人品是值得相信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时度终于在东宫松了一口气,卸下脸上的伪装,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景盛本来心情很差,这下子反而被时度逗笑了:“怎么苦着个脸,难不成王良行打你了。”
时度也笑了:“太子殿下别取笑我了。”
崔胜初春的天摇着扇子,比他俩更懂享受,吩咐小厮煮一壶热茶,径直坐下了:“来吧,坐下说。”
太子殿下点头,时度这才依言坐下。
景盛丝毫没有察觉,墨黑的乌云即将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聚集。他的人生也将从此颠覆。
他安安稳稳做了十几年的太子,为国家的繁荣昌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准备好了付出自己所有的精力和心血。
但是现在有人来跟他说,原来他的父皇不准备让他登上皇位。
其实时度并没有将时柒所讲都说给太子听,因为不确定太子是否会相信如此荒谬的言论,也不确定崔胜是否完全可以信任。
但是景盛根据自己所见,和时度所讲,王良行所求,得出了一个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真相。
他失魂落魄地想着,崔胜和况时度也不敢打扰他,时间不停地流逝着。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一大片乌云无可遮挡地飘摇过来,在这寒冷的初春,自顾自地下起了雨。窗外刚发出一些绿芽的树被狂风和骤雨打得左右摇晃,让人看了不禁害怕它下一秒就折断。
等这阵骤雨过去,石阶上、石凳上、石板上,一切如新,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混合着青草的香味。
景盛这才从自己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时度看了一下太子的脸色,斟酌着说道:“太子殿下,如今好事也有,至少您少了二皇子这个劲敌。”
崔胜点头:“我看王家,估计想退出了。”
景盛摇头:“他们不是想退出,他们是想自救。如果不合作,王家迟早会消失在永庆年间。”
时度深以为然,现在太子殿下的输赢不是一个人的输赢,而是四大家族的存亡时刻。如果真如时柒所说,那么将来七皇子和八皇子继位,第一个开刀的肯定是崔家和王家。四大家族谁也逃不过。
崔胜只听了个时度和王良行所讲,所以对这件事还抱有疑惑:“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家突然投诚,也暗示不再支持二皇子,又不告诉二皇子。难道真是因为时期所说的那番话?”
一个六岁小孩说的话真的那么有魔力?
其实崔胜不懂,不是因为时柒说的话,真的改变了王家。而是王太尉自身对政治的敏锐度。
上一世大概是崔氏和王氏斗得你死我活,情绪的加持下导致两家都没有察觉异常,这才导致庞大如斯的四大家族顷刻坍塌。
如今有人提醒,一语点醒梦中人,想明白其中的关窍,王家自然就退出了皇位之争,转而与崔家和太子合作起来。
没有什么比家族繁荣更重要。
况时度不能跟崔胜说得太清楚,景盛也没有精神解释给他听,最后只剩崔胜一人唱独角戏。
况时度有心想让景盛开心起来,于是提起了时柒:“最近宫里查得严,都没有办法给时柒传消息,不知道她在外面干嘛呢?”
景盛也蔫儿了:“孤甚至都没有休沐日。”
想来景盛更加无法传递消息出去,也没有消息进来。
崔胜收起折扇,小心翼翼地说:“呃……时柒不是考了宫学吗?”
景盛和况时度同时抬眼看向崔胜:“什么?”
“……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像是要吃了我似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今日看见考试院的人,闲着无聊我就去翻了翻名册,想着有没有新的人进来,不然太无聊了。没想到就看到了时柒的名字,你们不说我都忘了。”崔胜挑眉道:“怎么?时柒没跟你们说?”
时度摇摇头:“应该是还没来得及。”
景盛面露欣喜,自从知道自己没有休沐日,就以为再也见不到时柒了。结果时柒竟然能想到这个方法进来宫里。
他大喜过望。
崔胜笑了:“说起来,时柒妹妹才华学识真是惊人,竟然这时候就考进来了。”
景盛脑海中浮现出时柒狡黠的笑容:“要进宫还知道躲过宫里的筛选,甚至都不用母后给的令牌。”
况时度自豪地挺直了腰杆:“毕竟在御花园,时柒闹了那么一出。听我父亲说,圣上当时也在,表情难以捉摸。”
他很担心,时柒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可是这孩子心性却很坚韧,也很有自己的主见,现在况家基本没人能左右她。
其实那天时柒说起做了一个梦时,他隐隐约约觉得没那么简单。
一个梦不可能让一个四岁的孩子就瞬间成长得那么快。才华学识可以用天资聪颖来解释的,但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撒谎的。
时柒虽然大部分时候可爱、天真,但偶尔也会晦涩得让人看不懂她在想什么。
但时柒不说,他们也不想去揭她的伤疤。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景盛内心盛满了感动与担忧,如今的皇宫就是一只贪婪的巨大的妖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是无论几人如何想,都无法阻止时柒进宫学,毕竟考试院不受任何人管辖。
如今各方势力都在互相较劲,一旦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景盛想,也许他该跟母后谈一谈了。
最后,他再次跟时度确认:“王良行果真说,合作的计划不必说与贵妃和二皇子听?”
说到底,贵妃和景肃都是王家人,如果真的合作,也绝对以他们的安全为先。
时度倒是能理解:“他是这么说的。殿下,我觉得可信。您想想,二皇子视您为眼中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连圣上都习以为常,也不会对你俩的行为说些什么。您是太子,未来的国君,一直让着二皇子,您如果对二皇子没什么动作,别人是见怪不怪的。可是二皇子一天不挑衅您,信不信夫子立刻告到圣上那儿去?”
景盛也是想到了这茬,景肃这个刺头如果突然不作妖了才奇怪。
“王良行的意思是,虽然我们几家各自为政,但关键时候还是应该同气连枝,不能赶尽杀绝,毕竟是从开国时就建立的联系。如果四大家族两败俱伤,只会让别人坐收渔翁之利。乱世之中,二皇子的性格不适合当国君,所以王家愿意退让。”崔胜说道。
说起来,他也很奇怪,不过如果是王太尉做得决定也就不稀奇了。
如今四大家族的当家之主,除了况太傅比较年轻,其他三人——他的祖父崔太师,还有王太尉和长孙司徒,年纪都比较大了,纵横官场几十年,在朝政上的敏锐度不是他们能比的。
景盛耳濡目染这么久,也明白,有些时候,比起自己的野心,这些家族的掌权人会更在意家族的长远发展。
像况家二房那样自己作死还要拉上整个况家的,毕竟还是少数。
整理好心情之后,景盛去往皇后的寝殿。
以前,在他还小的时候,他还未住进东宫,就在母后的寝殿中。那时候虽然很少见到父皇,但每天都能见到母后,可以吃到母后做的小点心,听她讲故事,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母后也从未对他有任何的要求。
只是后来稍大一些,父皇把他带走了,安置在东宫。
每月见母后的日子越来越少,他从一开始的痛哭不止,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他以为天下间每对夫妻,每对父子,都是这么相处的。
直到他在况府,看到况太傅和长孙倾城举案齐眉,相互扶持;看到太傅虽是严父,眼神中却尽是对时度的关心和爱护,这让他意识到,父皇和母后之间,他和父皇之间,是不对的。
也许,今日他应该开诚布公和母后聊一聊。
人这一辈子这么短,如果只做一个麻木的、不发一言的傀儡,那么这一生,也太悲哀了些。
坤阴宫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静肃穆,下人来来往往,步子轻飘飘的,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到贵人。在见过况府的返璞归真,尝过院落中的藤架上的葡萄之后,他来这里,总感觉到一丝沉甸甸的暮气。
尽管这所宫殿是后宫中最大的殿宇,装饰着富丽堂皇的金玉,闪耀夺目。
“姑姑,母后是否安寝了?”青玄今年三十多岁,跟在皇后身边已经二十几年了,比景盛陪伴在皇后的身边还要长很多。
她欣喜地说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娘娘还没睡呢,正在串珠子。”
景盛止住步子,说道:“那麻烦姑姑通报一声了。”
青玄高兴地应了,掀开帘子就往里面小步快走,隔着老远,景盛似乎还能听见姑姑中气十足的声音。
青玄姑姑小时候是跑江湖的,受人迫害之时被母后所救,当时她已经穷途末路,所以自愿留在母后身边,这一留就是二十几年。
没过一会儿,皇后就从内殿出来了,头发稍显凌乱,步摇甩的幅度过大,不小心搭在了头发上的钗子上。
“母后,这么晚了,儿臣打扰了。”景盛有些抱歉,打扰了母后的睡眠,可是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崔皇后从除夕之后,就再未见过景盛,只不过隔了几日,又像隔了好久。
“无碍,母后还不困,盛儿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平日里,景盛这个时候应该在复习功课,或者跟崔胜时度在练剑下棋。
自从搬到东宫之后,景盛就比较少回到坤阴宫了。偌大的宫殿只有皇后和景格,圣上也不来,安静极了。
她也曾是个憧憬着未来的少女,只是嫁给了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人。她身为国母,不能吃醋,不能小气,不能有一丁点错误。
她专注于自己的国母的角色,等她反应过来之时,她和圣上已经渐行渐远。
她也后悔过,自责过,但事已至此,已经毫无办法了。
幸好她还有景盛、景祺和景格。
景盛没有回答,只是问皇后:“妹妹睡了?”
皇后不疑有他:“早就睡了。”
茉莉看出景盛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于是不着痕迹地吩咐下人出去,没事不用进殿。她自己是不会离开皇后左右的,更何况皇后和景盛都非常信任她,更加不会让她走。
“母后,我要跟你说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