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易清敛咳嗽了几声,颤颤巍巍将手放在了唐觅手上,轻安抚地拍了拍:“我知晓自己的身子”
唐觅眼底红润一片,她声线颤抖地吸了口气,缓和着情绪,眼泪却仍旧忍不住夺眶而出。
易清敛勉强撑起眼皮,看着床板,虚弱呢喃,声音极其低,似自言自语般:“人老了,总是分不清今夕何夕,俄而梦醒时分,总觉还是四十多岁,刚将你带回衙门时那年你才八岁,生性孤僻冷傲,谁都不愿亲近,就连我这个老头也不愿多理”
唐觅似想起了什么般,盛满泪花的眼眶泛起些星光:“……我被您半块儿桂花糕骗回去,白日里您让我洗衣做饭,夜里您倒腾尸体,我便递刀擦汗,当时只觉你是个疯子,整日里和死人度日,自然不愿多理睬你。”
易清敛闻言鼻腔发出声笑意,连带着眉梢都上扬了些:“总也不能白养着你,而且我不是也教会你不少吗?”
“我当时未满十岁,您就教着我解剖尸首,那些日子我成日里睡不着觉,您倒是每夜呼噜震天响!”唐觅抱怨着,抽泣了声,眼眶恍然砸落几滴眼泪。
易清敛咳嗽了声,语气更为缓慢了些,虚弱但也难掩内里的调侃:“嫌我呼噜声响啊?那你小时候还整日夜深了偷摸来我房间打地铺,还得凑得我床边老近,起夜的时候,每次都险些踩着你。”
唐觅抬了抬下巴,掩去眼底红润,反驳道:“那能怎得……这么大,这么空荡荡的一个衙门,我只认识你一人,除了你,我”
她顿了顿才道:“还能依靠谁。”
易清敛闻言眼睫微颤,握着唐觅的手紧了些,他沉默良久,恍惚开口:“是,是我的错,我当年若不执意将你带回,你说不准能被卖给个大户人家至少也能远离这些是是非非,过你本该安稳的一生。”
唐觅笑了,眼中含泪:“嗯,说不准早已被哪个大户人家当作童养媳收了呢,整日里想着和那些姨太太争宠。”
她取下腰间手帕掩去了泪花道;“聒噪至极。”
易清敛也笑了,微微摇头,唐觅这种刚硬的性子,怎会愿屈居人下,就连在衙门官府重地都嫉恶如仇,和众人结怨已久,他早知晓唐觅不能长待在衙门。
唐觅那性子,总有一日会被人视为眼中钉除去,只奈何,他太为看重唐觅的仵作天赋,便只想着将其拴在身旁,好他接班,替他匡扶仵作之道,他是有私心,所以他不怨唐觅那时一走了之。
他这辈子和衙门一同做过的勾当多的数不胜数,他这个人早已跻身黑白两色中混沌不堪了,但他不甘心,不甘心仵作之道被沾染上恶物,所以他教育唐觅仵作之道,将最本质纯粹的仵作之道和品性道义均一一让其领会。
唐觅如同是他包裹着一层层外皮,内里那颗本原赤子之心。
他不怨唐觅脱乌帽,离衙门,只心疼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徒弟,竟要亲眼见证着衙门内里最肮脏不堪一幕。
易清敛眼球泛黄,盯着床板,呼出的气体愈发滚烫,他问出自己早已想问唐觅的话:“……若是能回到我将你从牙婆手里买走那日,你还愿和我走吗?”
唐觅眸光顿了些许,她缓缓闭上双眸,深深吸了口气,鼻息间全是房内中药草香,让人闻着便舒心许多。
“脂粉粘腻之味,金钱沉迷之味,花草香薰之味,食铺香馋之味,”唐觅缓缓细想着:“牙婆将我带去人贩市场那日,我缩在角落,因长相出众,便总有人来找我搭话,这些都是他们身上的味道,我都不喜欢。”
她眼睫毛上还垂着泪珠,淡声道:“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药铺的味道,当时我就想着你定是济世救民的医者,谁知道竟是个解剖尸体的仵作。”
说到这里唐觅笑了,易清敛也没忍住轻笑了几声。
唐觅又接着缓声道:“所以不是你选择了我,而是我想跟你走。”
说到此处,易清敛眼角忽然滑过一滴晶莹,慢慢掩入鬓角间,他慢慢闭上了眸子,似极其乏累般道:“罢了罢了。”
唐觅起身将沸腾的水壶拿来,将原先茶壶里的茶叶倒去,换上柜子里收在一旁师父向来舍不得用的名贵茶叶,将开水倒入,茶香顿时萦绕在鼻侧。
“觅儿,”易清敛在躺在床上勉强叫着:“去做顿饭吧,我们好好吃顿饭。”
唐觅倒茶的动作一顿,随后轻声说了句好。
她先走去床铺,将易清敛轻轻扶起靠在床头,然后将手上茶杯递给了他:“给您偷摸送来那么多糕点和茶叶,您倒是半点没用。”
易清敛捏着茶杯的手有些许不稳:“用了就没有了,说不准哪天你不送了,那些东西也算是个念想。”
唐觅鼻尖猛然一酸,背过身子便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唐觅到了厨房闭上门,靠在门一侧,似是用光了全身力气般猛地脱力坐在了地上,眼泪无声掉落,她慌乱的将捂住了自己遮在面上的厚纱,隐忍地抽泣着。
这一刻,唐觅有一刻恍惚,她性子如此强硬是对是错,如此坚守仵作之道,褪去乌帽离开衙门是对是错
若当初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至于闹破脸,让师傅苦老独守楼阁。
隔着门板,师父的咳嗽声愈来愈重,唐觅将面上系着的厚布更换,重新系好,又将手清洗后,才去做食。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衙门时,师父也是如此,一进门就让她去做食,当时唐觅才八岁哪会做那些吃食,只会随便炒几个小菜,难吃的要命,但他师父吃了却面不改色,还一口接着一口,当时他嘴上说,有个能做饭的人就不错了,挑什么。
唐觅看着那些似好久未有人用过的锅碗瓢盆,将其一遍一遍清洗,仿佛这样心底那些愧疚才能消散去。
她褪乌帽,离衙门,对得起仵作之道,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楚席南尸首,对得起衙门牌匾“公正廉明”四字,却唯独对不住,拿她当女儿的师父。
于外人而言,他们是衙门仵作,可关上门,他们不过是万家巷户中普普通通的一家人罢了,可如今呢,师父不久人世,自己和楚尧闹得如此下场,只怕今后也是居无定所了。
造成这一切的是自己?是她太过苛刻?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才落得如此家破人亡的下场?明明该死的是衙门和知县
唐觅脑后一阵发懵,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后,断断续续的发热在今日又有了隐隐涌起之意,她缓缓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白皙玉手袖口旁晶莹发亮的银针,第一次有种欲将其全数折断的冲动。
唐觅将吃食做好一个个摆在桌子上:“师父,醒醒吃饭吧。”
过来片刻没有声响,唐觅摆着筷子的手一顿,她又提高了些音量,转过身:“师父?”
易清敛仍旧没有声音,只是垂在床沿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唐觅手上筷子滑落在地,忙跑了过去,声线发颤道:“师父!”
易清敛勉强握住了唐觅的手,清泪不住的从眼角滑落,他缓和了许久,才轻声开口道:“奚悦那孩子,生性胆小又乖巧,容易受欺负,你定要保护好她。”
唐觅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颤间,泪水淹没了她的眼眶,她将额头缓缓放在了易清敛手上:“好。”
“你要收敛锋芒,性子也要缓和些,”易清敛轻声交代着:“师父这辈子虽无妻无子,但有你和奚悦这两个徒弟,很是欣慰,听他们说,你去了个食铺里帮忙?挺好的,安稳踏实。”
唐觅紧攥着易清敛的手,无声的摇了摇头。
“仵作之道敬鬼神,尊尸灵,行正事,觅自当如此,”易清敛欲起身般往上挪了挪,唐觅忙将他扶起。
易清敛勉强靠在床头,脸上浮起一笑,他轻声道:“觅儿,仵作之道为师不如你,但求你定要坚守本心,恪守成规,切莫走上为师老路。”
唐觅郑重其事地点头,眼泪却止不住的掉落。
“终于能歇下了,”易清敛释然般深深叹了口气,靠在床头的颈侧陡然一松,安抚地握了握唐觅的手,唐觅垂着头,只觉易清敛握着自己的手力度愈来愈轻
唐觅仍旧紧握着那手,直到耳侧呼吸声逐渐消失殆尽。
一连跪了三个时辰,唐觅才颤颤巍巍拖着发麻的腿站起身,她取出柜子里,师父亲自所写的三本医书,看着面前那早已放凉的羹食,垂下了眸子。
孑然一身离开了衙门,一身白衣,发髻早已散乱,如同半年前从衙门出来时如出一辙,只是心境早已不同。
外头的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打在青苔石阶上,唐觅拖着乏力的身体从衙门出来,下一秒,只觉头顶的雨水忽然没了动静。
唐觅缓缓抬眸,满目红润看着面前的楚尧,眼神中闪过丝诧异。
楚尧看着唐觅如此模样,神色中不加掩饰的心疼,全然没有平日清冷之态。
唐觅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和楚尧移开了些距离道:“离我远点。”
楚尧没有停步,反而是往唐觅一侧更往前了一步:“我知晓如此做,我们许都会染上瘟疫,但我想你现在需要个拥抱。”
唐觅紧盯着楚尧,眼眶中猛然积满了泪水,成滴砸落,如同沉闷的情绪被打开了闸口,只因他一句话,她便如同丢盔弃甲的逃兵般,泪水决堤。
楚尧缓缓将其拥入怀中,在唐觅看不到的地方,克制的在她发丝上落下疼惜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