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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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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季言卿带话说那陈昱想见唐觅一面,她自上次千羽阁匆促一别后也有些困惑不得解,便只身一人前来。

    季言卿将两人安置在青胭宇后院一内阁,再见那陈昱时,他宛若变了个人。

    原先脸上那肆意得意的面孔早已变得灰暗阴沉,只短短几天,胡茬都冒了出来。

    他手上不停划着杯盏,目光却呆滞的望着阁内诗画上那曲“琵琶行”

    画中女子浅纱遮面手握琵琶低眉顺眼的模样,当真是像极了前几日那横死的琵琶女。

    唐觅见状下意识便握紧了手上青帕:“他这样多日了?”

    季言卿点头道:“嗯,从那日后便整日不食不语似是魔怔了般,别的倒是无事,难受几日便也无常了,只是如今江南一带食铺都候着陈昱的货,他却是死活不肯离开这平邑,惹得那些铺子险些翻了脸。”

    唐觅靠在在门槛,侧头轻问道:“这琵琶女和陈昱到底是何种关系?”

    “原是歌姬和买主的关系,不过是时而寻欢作乐罢了,但看如今这陈昱怕是动了真情,”季言卿掩扇面道,说罢轻叹了口气:“这样也不是个事儿,若我们的货也出了岔子就难办了。”

    “心病只能心药医,”唐觅手上随意玩转着手帕道:“给他抓些补气的方子吧,我看他这样怕是也无心进食了,倒不如喝点儿苦药,嘴里苦了心里怕也没那么苦。”

    季言卿和唐觅两人走进阁内,陈昱回过神看着眼前二人,脸色冷淡垂下眉眼掩去了时才眼底晶莹。

    “你们来了,”陈昱声线微弱嘶哑,定是伤心欲绝才能如此,他放下杯盏,将鬓角散乱的青丝拂过耳后,眼神重新落在那琵琶行一画上。

    唐觅和季言卿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开这话头。

    陈昱似是自嘲般一笑道:“寨里看我笑话的不少吧?”

    唐觅闻言轻微蹙眉,寨里是哪?不过想必他们这些生意人大抵是有自己门道。

    “是不少,”季言卿扫了眼唐觅,直言不讳道:“放着现成生意不做,将自己折腾得如此模样,那些人眼巴巴瞅着你手里的生意,你却如丧家犬般为一介歌姬如此模样,不看你笑话看谁笑话?”

    季言卿语气平淡,无半分人情味儿,和昨日在陈昱面前大相径庭,似是执意要刺激他般。

    “她不会自尽的。”陈昱盯着那画,怔怔道,似是完全没听季言卿刚刚所语般,愣神重复着:“她不会的”

    唐觅握着杯盏的手一顿,放下杯盏淡淡道:“可她的确是自尽身亡。”

    “不可能!”陈昱猛地收回视线,站起身紧盯着唐觅,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仿佛下一秒一行血泪就会涌眶而出,他似是在一遍一遍麻痹自己般道:“她不会自尽!”

    唐觅见陈昱如此疯癫,怕是也无法清醒多言,琵琶女之死,确是自尽,死状和食用鹤顶红后死状无半分差别,鹤顶红藏于其指缝,之后在唐觅一心救她时也无半分自救本能,怕是已是铁了心要去。

    唐觅转而又想起那日鼻息间诡异的香气心生疑虑,那定不是什么香料,倒是像什么药物般。

    只是唐觅左右也想不出是何药物她博览阅闻的药物也不少,但却是少有叫不上名儿的。

    “唐觅!”陈昱突然起身到她面前,季言卿捏着扇柄的手一紧,下意识便一动。

    陈昱手指颤抖,垂在身侧紧握着双拳,指腹发白道:“当时你给她诊脉,她身子可有其他不对?”

    唐觅当时给那女子诊脉,一心只注意着她脉象的强弱好判别是否能救,全然无顾及其他

    “衙门仵作诊断结果如何?”唐觅问。

    陈昱摇头,眸光微弱道:“衙门派人来说是自尽而死未给其他缘由。”

    他瘫坐在椅子上,似是很不解般手抓着发髻道:“她一向豁达,即使是当年流落街头被人贩卖为奴时也从未动过轻生的念头”

    “那她为何自尽……就在前些日子她还含颦带笑说待我走时,给我带几罐她新酿的米酒,她还说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她自个儿种了不少荷花,等着来年我路过平邑陪我一同去看”

    陈昱越多说一句,他喉咙便哽咽一分,字字恳切,像是一在雪中迷途而行的旅者。

    他垂眸眼睫颤动,轻声呢喃道:“她怎会舍得离开我。”

    季言卿闻言放下了手上折伞,起身走近了那墙上的画作,他细细看着出声问:“你和那琵琶女是如何相识的?又为何执意于她不会自尽?”

    唐觅想此僵局,定得知晓事件起末才能判别,若是真有隐情,即使她昨日答应楚尧不轻举妄动,也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你可将始末细细道来,你我再做判别,”唐觅道。

    陈昱似是浑身乏累般,手撑着额头欲滑落,眉眼低垂,瞳孔中带着少有的眷恋道:“她有名字,叫纤羽,是我捡的。”

    言熙二十八年——

    陈昱那时还只是个从江南赶来平邑做生意的小商人,手上拿着刚送货赚来的十几两银子,预计打道回府,谁料此时恰巧见着一贩卖贱奴的牙人,正手扯着一女子衣领带着其往青阁的方向走去。

    那女子虽身着粗布麻衣,但也难掩其容貌精致,眼角含泪时显得乖巧让人怜惜,但口中却直蹦着些不堪入耳的市井之语,咒骂着那死扯着她的牙婆。

    此时正当时朝廷打了胜仗,流落平邑的北疆人均一一被贬为了奴婢,而纤羽便是此时入了那牙婆之手。

    她身形娇小,被那牙婆单手直拎着走。

    原先那陈昱本想不多管这档子闲事,只是那女子被扯着往前走时,和自己对上了一眼,似是病急乱投医般,猛地挣开那牙婆,朝着他扑了过来,神色均是求救之色。

    陈昱忙往后撤却也没逃脱她手,她一把将他抱住,整个人挂在了自己身上。

    “贵人!贵人!您救救小女吧贵人!”说着她便声泪俱下,沾湿了陈昱衣襟。

    那牙婆见状破口大骂,撸着袖子便走上前要给其扯下,陈昱当时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贩,从未经受过儿女之情,更别说如此亲密之触,纤羽如此之举惹得那陈昱霎时便红了半边耳朵。

    不知为何,也许是当时那纤羽哭的实在让他动容,再者虽这小姑娘是北疆贱奴,但也年岁还小,边疆的是是非非到底也不该沾染她身,他也不忍让其平白无故进了那瓦子葬送了自己大好光阴。

    陈昱当即心一横,用自己刚赚了的那十几两银子赎回了她,将她带回了自己刚开的小铺。

    还记得那夜里,纤羽伏在他膝前,如瀑的青丝散开衬得她肌肤白皙,如同脂玉。

    她小声抽泣着道:“公子恩情,纤羽定不会忘,至此纤羽这贱命便是公子的了。”

    陈昱忙将其扶起,拿着手帕轻柔的替她擦拭着脸上泪痕。

    小铺生意不景气,每日也赚不了多少钱,但好在过的安稳,纤羽白日里给他看店,照顾他吃穿住行,夜里格外愿意在他耳边讲些小话。

    什么今儿隔壁那铺子给了她脸色瞧,或是田里收成不好,再或是卖菜那大娘又提了那土豆儿的价钱反正从未在他耳旁闲下来过。

    他本就整日事多乏累,起初还会敷衍的嗯两声,再然后便听着枕边人那絮叨,一闭眼就坠入了昏沉。

    纤羽她娘是北疆有名的歌姬,连带着她也爱弹个琵琶,唱个曲儿。

    平邑那听雨阁的琵琶和歌姬是最好的,他经常寻着给听雨阁送货的由头,带着纤羽凑空进去瞅几眼,被人抓着了,左不过就是当小贩赶出去罢了。

    她跟着自己的第三年,陈昱好不容易赚了第一笔大钱,忙着给铺子换了个门面,又上心精挑了匹织花缎子给纤羽做了件新衣裳。

    纤羽见着那衣裳,嘴上说着用不着这么贵的布料,但那夜里却是找着由头在床上起身了三四趟,借着那烛火笑脸盈盈的摩梭着那衣裳。

    俄而陈昱心血来潮,像是中了邪般,想着不如不顾及纤羽身份就和她这么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他那日夜里,趁着烛火微暗,躺在床上思索般轻声道:“纤羽,不如我们成亲吧。”

    只记得那夜,纤羽沉默了良久,随后起身去剪了那烛心。

    烛台青烟升起时,她微侧头轻声道:“左不过是两个人凑了个伴儿,公子怎得还动那念头了,可莫要让人听了去笑话。”

    从那之后陈昱便没再提及过此事,时运来了财神爷也挡不住,陈昱捡了个太平盛世,车马云集的空儿,连做了好几单大生意,趁着宵禁解了,赶上了勾栏瓦舍最兴起的时期。

    开了好几家瓦子均客满为患,那两年他算是在平邑立足了脚跟。

    而此时正逢江南漕运发达,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陈昱也着了贪心媚君禄的道,撇下纤羽,回了江南一带捞钱,一走就是四年。

    他身为市井有名的游商,四处辗转的同时积累了不少的人脉,时而路过那平邑,忽想起纤羽这么个人,就回那铺子里见上纤羽几眼。

    每次她都笑脸颦颦,无半分不悦,只是话似是少了许多,每每在榻间颠倒一番,在床上躺着难以入眠时,却也不见她开口聊半句闲话了。

    当初那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到底是长大了,心事多了,话少了。

    转而又过了一年载,他在平邑寻找个寨中的好差事,便如同甩手掌柜,只偶尔见着些体质好的,给寨主囤囤兵,全当清闲了。

    这几年家里也一直赶着让他成亲,找个好姑娘过日子,他每每也只是推辞着。

    也不知是时岁大了的缘故,他在别地总时不时想起些多年前的琐事,这么多年了,他对过日子这三个字,所能料想的,似还是那粗茶素衣,西窗烛前,还有床前那数不清的念叨。

    从去年起,他心头发痒,有些想平邑的曲儿了,便少了些游走,买下了那“听雨阁”改为“千羽阁”

    他买下千羽阁的那晚,去见了纤羽。

    纤羽不似往常了,妆容明艳了许多,身上多了丝若有若无让人闻了食髓知味的香味儿,他时常会在塌间,往后紧抱着她,狠嗅着她颈侧那香味。

    “阿羽,今后这千羽阁便是你的了,”陈昱闷在她颈侧轻笑道:“你心悦吗?”

    纤羽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转而扭头朱唇轻轻贴上了陈昱唇角。

    纤羽缩在他怀中那样娇小柔软,陈昱都舍不得用力碰她一下,生怕纤羽就折着榻上。

    前些日子,陈昱忙着南越生意,马不停蹄的只在千羽阁留了一天就走了。

    那天,纤羽似是格外活泼,总凑在他身前,性子也任性了些,不必先前冷淡。

    她趴在那床头,紧盯着看他换完里衣,嘴上不住的念叨着:“多大人了,怎得那腰带子系得还是如此潦草?”

    她玉指一点道:“还有那玉佩,能不能给它掩起来,莫要让那乡僻见着了,准给你摸去了!”

    陈昱脸上不住笑着,嘴上不住叹息说着她唠叨,还说着若要和她这种人过一辈子,指定大小毛病都得被她说了去。

    那夜,纤羽似是有说不完的话,从他俩初见说起,到今儿早她出门被一人平白踩了鞋跟儿,整整说了四个时辰,从天黑说到天亮,她也不烦,陈昱也耐心的听着。

    时不时两人打趣儿几句,倒真有些寻常家里夫妻之态。

    经这一夜,陈昱也想开了,他之前一直念着纤羽的身世,总是过不去心头那坎儿,便只当个贴身丫鬟待着,可如今,他俩年岁也都二十五六了,也经不起那四处的奔波和折腾了。

    和纤羽待着舒心又踏实,左不过受别人几句碎语也罢了,他如今家财万贯,不过是几句闲话,他还是经得起的。

    可自从那次一别,再见着纤羽便是在台上。

    他亲眼见着着昔日自己的枕边人,如同器物般冰凉的躺在她曾最向往的歌台,怀中抱着那琵琶,倒在他怀里。

    美人殇,离人长,曲终红消,而今往后年年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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