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季言卿将唐觅送回阁内,便只身一人去了楚宅,将今日之事一一细说给了楚尧听。
楚尧手握书简,听着季言卿说着千羽阁内之事,时不时嗯两下,直至听闻那琵琶女死于台前时眸光才勉强泛起些波澜,他将书简放下,眉心轻蹙:“她可受惊吓?”
季言卿闻言眉心轻挑,手撑在桌前,盯着楚尧那仍旧冷淡的脸颊,轻嘲一笑:“你不问死状,不问死因,反倒是先关心起你家小仵作来了?”
“我阁中之人,我自然关心,”楚尧说的义正言辞,无半分迟疑。
季言卿把玩着手上折扇,随意道:“她能受何惊吓?她所遇所剖尸首比你”他故意一顿,轻笑道:“弄死的人都多,又怎会被吓到。”
楚尧摩梭着腰侧海棠玉佩开口道:“见着死人和亲眼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是不一样的。”
季言卿似是想到什么,下意识扫了眼楚尧,岔开了话题:“你放心,她既是跟着我出去,我必定不会让她出事。”
楚尧点头,拂袖间拿起一旁香粉将其倒入香炉之中,不过片刻香炉便升腾起云雾,香气如同雪落甘松萦绕在鼻息。
“说起倒也奇怪,唐觅查看尸体过后,说其指缝间藏着鹤顶红,想必是在台上自食自尽,唐觅救她时,也毫无求生本能,倒像是铁了心要去了般,”季言卿道。
楚尧抬眸扫过他:“自尽而死?还是在台上?”他整理着案前砚台,不知为何鼻腔发出生轻笑道:“那陈昱呢,何状?”
“啧啧啧,失魂落魄,活像死的是自己妻子似的,”季言卿出口后握着伞柄的手一滞,眉头轻皱,冷嘶道:“你是不是知晓什么?”
楚尧随意取出旁侧毛笔,衬着宣纸边写着字道:“那陈昱跻身于正邪两道,在一些生意上和我们也有所交易,他这人向来精明,早些便听道上说他包了个歌姬吃宿,还将其安插在了千羽阁,原以为他只是养只鸟玩玩儿,没趣了也就断了。”
他面容淡漠,轻嘲般一笑:“没想到,还养出感情来了。”
季言卿合上扇柄,盯着那香炉朝上冒起的青烟,心头倒是有些说不出的烦闷:“琵琶女之死似是有隐情,唐觅应是想查下去。”
楚尧放下毛笔,很是疲乏般拧了拧眉心,过了片刻才抬眸道:“不能查,如今尸体已入衙门,琵琶女自尽是真,衙门不会多费精力去管一个歌姬的隐情,即使唐觅想查怕也是难事,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惹祸上身。”
季言卿点头,张口还想在多说些什么,但楚尧却是移步出门抬头扫了眼日头道:“到时辰了,你先回去吧。”
季言卿一愣:“什么时辰?”
“让你回去就回去,”楚尧整着衣袖和肩侧青丝,口中难得有几分任性。
季言卿欲反驳,却也知和楚尧这种人没什么好分辩的,便冷哼声拂袖推门离开了。
谁知他刚出那拐角,便看到另一侧廊后的唐觅正手握食盒,朝着楚宅走来。
原来如此,他就说楚尧那向来淡薄的情绪,又怎会有波动,不过也只为了个情字罢了,时才这楚尧还不屑道陈昱竟心悦上了圈养的鸟儿,如今这楚尧和陈昱又有何分别。
季言卿眸下一沉,停步没了动作,靠在那拐角那栅栏旁,微侧过头盯着唐觅的背影,只见面前女子身着一袭白衣,衣袖被风卷得隆起,身形单薄,和昨日那手握银针凌厉之态,判若两人。
她似是情绪不高,垂着眉眼,莫不是还在因琵琶女一事惋惜?
唐觅不知为何,停步在了远侧一朱窗旁,盯着内里瞧了半刻,嘴角眉梢不知见了什么竟染上些喜色。
季言卿见她那往里探的身影,与昨日青胭宇内狠厉毫不留情的模样,如今却是显得笨拙可爱,就连自己也被感染得不自觉嘴角勾起。
季言卿眉眼难得温润,轻笑声薄唇吐出一字:“蠢。”
过了片刻,唐觅敲了敲楚宅那红漆大门,随即放下手上食盒,一溜烟般躲在了另一侧拐角。
季言卿眸底困惑,这人是在玩儿躲猫猫?
没过会儿,楚尧便开了门,他似是轻叹息了声般,将食盒拿起道:“进来。”
有了指令的唐觅耳尖一动,随即缓步走了出来停步在楚尧身前,耳尖染上抹红,她不自觉揉了揉耳朵道:“公子。”
楚尧转身回了宅内,示意唐觅跟了进来,红漆大门被缓缓闭上,季言卿唇角时才泛起的笑意却早已如过眼云烟,似是从未来过。
他盯着那栅栏口新开的芍药,轻挑般吹着口哨,便转身摇着扇子离去了。
楚宅中,唐觅一路跟着楚尧去了堂内,只见他从书架旁侧取出一雕镂木盒打开放在旁侧,将盒内药膏取出,指尖将其望前一推。
唐觅盯着那药膏明显一顿:“这是麝淤膏?”
楚尧并未直接回答,只盯着她淡淡道:“手。”
唐觅下意识看向自己指尖,因昨日点穴时用力过猛,淤血早已遍布半个手指,看起来倒有些触目惊心。
“多谢公子,”唐觅没想到楚尧竟能注意到如此细节,心头一暖。
唐觅取过药膏将其放好,视线无意中落在那还开着的雕花木盒内的青玉海棠钗,看着像是青玉所制,海棠纹路间又勾了些金线,垂下的珠串流苏显得柔和润泽。
她眸底一亮,脱口而出:“好美的玉钗。”
楚尧原转身寻着身后书简,闻声头也没扭道:“喜欢便拿去。”
唐觅一愣,忙摇头道:“如此珍贵之物,怎能如此随意相赠于我,再者我平时也用不上,公子”
唐觅还未说完,楚尧便寻到书简,转身打断道:“多话,”随即不等唐觅答话,他便将手上那书简递给唐觅道:“连同这书简一同拿了去吧,瓒食阁生意惨淡,你在阁内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打发时间用。”
唐觅拿过书简,只见几册书籍端正得刻着《本草纲目》,她嘴角泛起一笑道:“公子当真是博览群书,竟连此书都有。”
“你拿去便是,”楚尧道。
唐觅看着那精致玉钗,心头仍旧不自在,那玉钗看着便价值不菲,自己如今已是吃宿皆是楚尧打理,又怎么好要他东西。
“公子”唐觅踌躇开口。
楚尧抬眸不容置喙:“让你拿着便拿着,不需和我拘谨。”
话止于此,唐觅也只好收下,她眉梢带笑行礼道:“那多谢公子。”
楚尧突然起身,走近了唐觅身前,将其额前侧青丝拨弄到了肩后,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如同安抚道:“无论结果,尽力即可。”
唐觅愣神了下才反应过来,楚尧原是在说千羽阁之事。
“你也知晓千羽阁一事了?”唐觅问。
楚尧点头:“季言卿时才来过。”
唐觅点头垂下眼睫,她虽是仵作但年少所学医术繁多,骨子里也是医者。
她前世解剖之人众多,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人也不计其数,每每看到那冰凉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如同器械般等着她分解时,心头都会无比苍凉。
每当她刀刃划过尸体肌肤时,看着那面上的皱纹,伤疤,都能或多或少感知到这尸体所经历的半生,怎能会没有惋惜。
“琵琶女之死定有隐情,”唐觅蹙眉不自觉攥紧腰间手帕,若是能再一见那尸体,她或许能辨出那琵琶女身上诡异的香气
楚尧手放置唐觅肩头用力捏了捏,似是知晓她所想,皱眉冷声道:“不可,此事既已惊动了衙门,便不是你我所能插手,既已如此,便听天由命。”
唐觅自然知晓此事已非自己所能接触,她已不是衙门中人,但即便自己是衙门中人,怕也难以查出琵琶女之死的原委。
想到此处唐觅嘲讽一笑,衙门又怎会费精力去细察一介歌姬生死呢,左不过随意编造个死因糊弄过去,便叫人焚化了。
衙门向来如此。
前世这些污秽腥臭之事,皆事被师父一一拦下才没脏了自己耳朵。
若不是前世在那狱中,牢狱中人一一受楚尧之酷刑,将衙门见不得光的事说了个遍,她对衙门所抱以清正廉明之念想怕是还高高挂起。
“罢了,我一介布衣平民,插手这事作甚,”唐觅垂眸道,像是说给楚尧听,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楚尧见唐觅如此之状,轻微皱眉下意识张了下薄唇,却没再多言。
唐觅手握着那雕镂盒子里装着的玉钗回了阁内屋子,她对着铜镜将玉钗插入自己头髻,盯着镜内自己那和前世如常的容颜。
想来前世自己被楚尧赐死时也不过才二十三,但与前世相比,自己的性情经年岁磨炼倒是不比之前跋扈,反而多了些柔和。
没有女子不喜好看玉饰,她自是如此,但她却从未想过这空落落妆台上唯独的两件饰品,还均是出自前世处死自己之人。
唐觅玉手顺着那青玉海棠的珠串缓缓擦过,珠串碰撞叮铃悦耳,海棠挂饰衬得唐觅那淡雅的脸庞更为绝尘,眉间倒是有些许楚尧的冷意。
若是前世这个时辰,想必自己定还在衙内忙工,又何来如今这对镜贴花黄的空儿。
好不容易她白赚了一世,也该好好捯饬自己,莫又辜负了这尚好年华。
这簪子原是楚尧赠的,他若见自己戴了想必也会欢喜几分吧,虽说他总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想着她眸光落在桌台上那麝淤膏上,朱唇浅浅扬起,但楚尧总归是人,也是有人情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