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淮水岸上
清欢靠着床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枕在月光和一个坚实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花香。
倏忽间有鬼语窃窃,说着一个人的生平与功过。
这鬼话太多,嗡嗡和蚊鸣一般,她别的都走马观花没记住,偏偏记住了一句:
“……这人小过有些,不算大事,累世功德太多,足可以升天了,奇了,他偏不愿意。”
她在梦里问道:“为什么不愿意?”
问了一句,几个小鬼咔咔笑着,就是不说。
又问了一句,干脆不理了,一下子变淡消失了去,空留巨大的芭蕉叶影,泡在月光里头。
那不知何年何月,周围似乎有奇异的轰鸣声,从远处穿梭过去,捉摸不透。
她便对着芭蕉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嘀咕着:“什么声音?我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愿意?”
忽然,那轰鸣声莫名远了,一支好听的小调从暖风中荡漾过来,好似在哄着谁。
她一边听着,一边安静下来,想着这是哪一重天的人喝多了酒,一时忘了用障眼法,小曲儿都飘到人间来了……
黎明时分,清欢蓦地醒了。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床上,屋里却看不见人。
只有空气里浅浅的清香还在。
她腾地坐起来,推开房门跑出去,扒在栏杆上一瞧,远远看见刘元瑾和昨晚的大夫坐在一张桌子上,喝着一壶茶,不知在聊些什么。
刘元瑾似乎察觉到,抬起头,朝她温温一笑。
她长出了一口气,不禁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在客栈用过午饭之后,刘元瑾回屋写了一封信,请店家帮忙寄出去。
那是给陈司马的。长宁王府的旧人几乎都散尽了,如今恐怕只有他还愿意来这里给常邕谪料理后事了。
临走之时,店家给刘元瑾足足塞了六罐梨花酿,若不是看他的马车实在放不下了,恐怕还要再给他带好些东西。
晌午时分,两人的马车沉甸甸地离开了。
翻山越岭,又行驶了十数日,到了淮水附近,从这里行水路,最多还要三天,就能回滁州了。
清欢卖掉了马车,打听到一个经验老到、为人靠谱的船家,租下了他的船,请他送自己二人回家。
今年淮水还没有结冰,即使如此,一入夜,江上寒风还是冻得人瑟瑟发抖。
船家在夜幕降临后不久,就在一座小镇边上靠了岸,说冬夜太险,轻易不行船,让二人上岸找个酒家住下,第二日清晨再出发。
河畔只有零星灯火亮着,几乎看不到人影,附近的树林也颇为萧瑟,偶尔风吹过的时候,可以听到树枝摩擦的声音。不时还有凄冷的寒鸦声回荡在空中。
清欢和刘元瑾牵着手往前走,影子被灯火拉出斜斜的两道,一高一矮。
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寒风中传来一阵醇厚甘甜的酒香,清欢顿时耸了耸鼻子,决定不管别的,先拉着刘元瑾循着味道找去了。
随着酒香渐浓,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周围来往客商也多了起来。拐过一个弯,一家红红火火的小酒馆映入眼帘,那浓郁的酒糟的香气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清欢和刘元瑾挤进了酒馆里面,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两个空座,两人刚坐下,小二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问二人点点什么。
清欢笑道:“一壶茶,一罐烈酒,还有半斤牛肉。”
小二一哈腰,满面笑容道:“好嘞,您二位稍等,东西马上就来。”
一会儿功夫,小二就把清欢点的东西都送上来了。
那酒罐的封口一被揭开的刹那,醇浓馥郁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清欢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抓起那罐烈酒就灌到嘴里,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放下罐子,直呼太爽。
刘元瑾笑着看着她,知她酒量好,故也不拦,只说若是喜欢,不妨带上两罐回去。
听他说话的功夫,酒意已然上头,清欢透过朦胧的雾气看着刘元瑾,一只手垂到桌下,轻轻一抖,袖口中溜出一个小小的药丸,她悄悄把它攥在手中。
刘元瑾伸过手,拿起茶壶正要倒茶,清欢一把接了过来,装作无事地给他斟了一杯,送到他嘴边,坏笑道:“喝了吧。”
刘元瑾颇为玩味地看着她,嘴角挂起一抹笑容,接过茶杯,瞧了一眼悠悠荡漾的茶水,恬然地喝了下去。
清欢紧张地问道:“好喝吗?什么感觉?”
刘元瑾笑了笑,没回答,反而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块热乎乎的酱牛肉,说道:“吃点东西,免得伤胃。”
清欢一口咬住,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瞧了瞧他的神色,清欢似乎颇为拿不准,又拿起茶壶给他斟了一杯,乖巧地笑道:“再喝一杯吧。”
刘元瑾无奈地笑了,接过茶盏,仍是喝下。
酒过三巡,茶也过了三巡。刘元瑾一入夜就不吃东西了,桌上的半斤牛肉几乎都被清欢大快朵颐了。
结账要走的时候,清欢向小二问清楚这附近能住客的地方,兴奋又忐忑地拉着刘元瑾快步找过去了。
简陋的客栈房间里,清欢卧在床上,等刘元瑾吹熄了烛火,也上了床,和她盖在一个被子里。
窗板已经合上,只有房间中央的炭火透过炉子冒出星星点点的红光。
和往日一样,清欢枕在刘元瑾的怀抱里,小心脏砰砰乱跳。
她又抱住了刘元瑾,心说,这一回能成吗?
可都等的他快睡着了,也没发现有什么变化。
她忍不住悄悄说道:“元瑾,你睡了没?”
“嗯?”
“嗯,那个……我听说,只是听说哦,好像人和神仙不太一样,不能凭空生出来的,得……嗯,你知道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你这么聪明的。”
“嗯。”
“还‘嗯’……你不是,喝了茶了吗……”
“唔,对我没用。”
清欢郁闷道:“我就知道。你服了冥华,这个作用本就不大。所以我其实……没往里面放。”
刘元瑾睁开眼睛,微光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猜到她的神情。
“你是做样子给我看的,为什么呀?”
清欢抓住自己的手,纠结着说道:“我估计……能有点暗示,也有点作用吧。”
刘元瑾一阵好笑,问道:“你这是从哪里知道的?”
“……你记不记得我们上上回路过的那个镇子,我在那个旧书摊上看见的……”
“哦,原来当时你在看这个呀。”
“……是的。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你是不喜……”
刘元瑾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是。我喜欢。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你知道的。”
清欢微微红了脸,抬头看着刘元瑾,想了想,觉得有点不甘心,又撑起来,凑过去,贴近他的眼睛,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肯?你在担心什么?”
他垂下眼睫,顿了顿,轻声道:“清欢,我不能与你成婚。”
她的心脏跳的更快了,追问道:“为什么不能?因为我不是人?”
刘元瑾笑了,抬起眼睛,温柔的望着她,道:“是啊,你是小神仙。我只敢天上地下地追随你,怎么胆敢,那样触碰你。”
清欢呼吸一滞,目光亮了一回又暗下去,她似乎明白过来,眼底不知不觉地裂出一丝绝望。
良久,她低声道:“元瑾,我不懂。”
呼吸之间,清欢感到喉咙发紧,胸膛也沉沉压抑着,空气中充满了艰涩。
忽然,一颗火星啪的一声爆裂开,正在这时,刘元瑾开口道:“神仙人人都会爱,更何况是你。但我若真的以为自己现在值得触碰你,便是我自不量力。清欢,我怕……我怕我会毁了你。”
清欢浑身仿佛滚过一道电流,她倏地震了一下,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腿,脑海中萦绕着刘元瑾的话语,一时之间出了神。
刘元瑾跟着坐起来,目光中多了一丝慌乱,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清欢,你别生我的气。”
清欢突然一面笑了起来,一面悲痛地红了眼睛,她哑着声音说道:“刘元瑾,原来你都明白……那你当初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你任由我喜欢你,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也毁了你?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神仙。我也不自量力。我还有点没有分寸的,临到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怎么就允许我来到你身边呢?你就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早点害怕我,早点打死我……”
刘元瑾听她这样说着,心里越来越疼,直到她说出“打死”两个字,心里猛地揪紧,一下子把清欢搂进了自己怀里。
“是我错了。我错了,清欢。我、我太孤单,我那个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好不容易,你来了,我怎么也舍不得推开你……我真的,真的没想过那些。你怎么会毁了我呢?是你给了我,一场落香……你就和那炉火一样,人人都会向往火光,我只是太需要这一份火光了……所有人都追名逐利,你就是我的名利。可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爱我。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清欢,求求你了。”
刘元瑾近乎卑微地求她原谅,可在那一刻,他的怀抱前所未有的固执。
清欢陷在他的怀抱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元瑾,我爱你。我付出一切,求诸天神佛,只是想让你幸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故事总要我事与愿违。我应该承担我做下的苦果,只我一人就够了,可为什么还有楚歌,为什么还有你。
“元瑾,我原本就不该做这神仙。我长着人的心,做着人的事,没有神仙的本领,却领受着成神的劫难……我一意孤行,神佛业已弃我,天地更不会怜悯我……原来我空活百世,还不曾有你一分清醒。若是你……是不是……罢了,罢了。
“元瑾,如若你知道了前因后果,你会……会不会恨我?”
话音独自落在空气中,直至消散。
清欢的鼻尖又涌入了浓郁的寒香。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拼命挣扎,却挣不脱这个怀抱,她声音颤抖着叫道:“刘元瑾,元瑾,你、你怎么了?你能听见吗?你松开我。”
刘元瑾的手微微一颤,一点一点松开了。清欢轻轻一挣,他就难以控制地向后倒了下去。
清欢连忙抱住他,可是他的身量比她高出太多,猝然间不好发力,两个人一起相拥着跌下了床榻,碰倒了一旁的烛台,砰的一声,蜡烛飞了出去,撞到了墙上,断裂成了两半。
清欢慌乱地爬起来,把刘元瑾抱到自己怀里,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止不住地颤抖。
刘元瑾的脉时而凌乱地疯了一样,时而又忽然消失不见,清欢难以想象这居然会出现在一个活人身上。更难以想象这会是怎样一份地狱般的痛苦。
她抱着刘元瑾,双手来来回回推着他的胸膛,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只好又一次强行给他渡气进去。
然而这一回,她无论如何,都撬不开他的牙关。
就好像……他故意咬死了一样。
清欢把他深深地抱进怀里,心中涌起无止无休的恐惧,她就是自己要死的时候,也从未这般恐惧过。
她明明知道,他早晚还是会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个时间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最迟不过十几天。
可当这一刻无限逼近,临到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再求满天神佛,神佛若是不理,那去求九幽冥狱,求六道之外,她都不在乎,她不怕代价。
可是……
清欢低下头看着目光涣散的刘元瑾,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他不能再被自己强留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