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绝路
刀柄上的血还是温热的,被常邕谪贴心地塞进了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中。
刘元瑾被常邕谪抓进怀里,两人身体内的蛊虫似乎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冥冥中发出共鸣,冥华也兴奋起来,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点燃了一般。
他艰难地呼吸着,每一处骨骼烫得生疼,体内仿佛苏醒了一头嗜血的野兽,咆哮着要夺他的权,命他手刃了常邕谪,以灭这奇耻大辱。
他可以对于自己与常邕谪有所关联这件事视而不见。毕竟所谓人性,从来分不清善恶,他不过做他该做的事,心性深处究竟是否比常邕谪更加光明磊落,他也不敢自证。
但他绝对无法忍受,和一个参与□□了清欢的人有一丝半毫的联系,他心底控制不住地感到愤怒、痛恨,以及说不清的耻辱。
他几乎丧失理智地高举起浸血的短刃的时候,木桌炸了。
轰地一声,他一念之差,想到了一个两全的下下之策。
既能了结这疯狂的愤怒,还能不让她看到自己杀人的样子。
他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一边释然,一边惭愧。
那把刀,在没入他的左胸半寸之时,被常邕谪劈手夺去。
短刀最终全部没入了褐袍之下,浓浓黑色迅速在袍面上洇染开,垂落出鲜红的血滴。
清欢瞬间红透了眼睛,飞扑过来,捂住刘元瑾的胸口,暂时给他封上了血脉。
常邕谪晃了一下,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店家排开众人,走到常邕谪身边,探了探他的腕脉,摇了摇头,叫小二赶快去找大夫。
店中的住客和食客,除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都先后散开了。
刘元瑾深深地望着常邕谪,直到那人眼眸中泛红的光渐渐黯了,而他原本就透着黑色的脸庞愈发死寂下去。
不知不觉间,常邕谪涣散的目光投向了刘元瑾,那目光含着无数难以言明的意味,来来回回,就是不肯离开刘元瑾的面庞。
……
常邕谪在刘元瑾的注视下,阖上了眼睛,没有遗言。
刘元瑾后退一步,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他体内,冥华和蛊虫受到另一只蛊虫死亡的刺激,猛烈地发作起来。
清欢见他一脸苍白的样子,以为是胸口的伤出了问题,伸手就要扒下他的衣服。
刘元瑾侧身躲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勉强道:“我没事。”
尽管嘴上这么说,他的鬓边却渐渐渗出冷汗,还有那股熟悉的香气,清冷冰寒,从他体内无止无尽地弥漫出来,浓郁得好似霜降。
清欢赤着眼睛,把手抽出来,捧住他的脸,问道:“刘元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刘元瑾的五脏六腑被毒素剧烈地灼烧着,悲痛的蛊虫疯狂地在血脉间冲撞游走,他的大脑猝然响起一阵阵轰鸣,如同有满天沉雷滚过,他只隐约听得见清欢的声音,却感受不到、也看不到她,更说不出话了。
他很想抓住她的手,在她怀里等待这一切痛苦消弭。想要像个孩子一样,告诉她他所恐惧的一切,把所有隐情都如实讲出。
他真的很害怕,害怕突然离开,害怕她不在身边,更害怕她就在身边,眼睁睁看着他的死亡。
他再也坚持不住,贴着柱子一点点滑了下去,胸口艰难地起伏着。
清欢一声声叫着他,急得快哭了,可他望着自己,却全似没听见。
她见他喘不上气的模样,心疼得发抖,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贴到他的唇上,撬开他的牙关,把自己的气毫无保留地渡给他。
他嘴里的苦涩传过来的时候,清欢才骤然明白过来,这是冥华!
冥华无色无味,食之可发奇香,香气因人而异,可致命,亦可活命,若幸而食之不死,此后口中长苦。
可猃狁族还记载,凡服用冥华者,未有一人活过半年。
清欢的泪水倏地滚落下来,贴着两人的脸,一路流淌了下去。
她一边控制不住地想哭,一边努力地匀出气息渡给刘元瑾……那种卷土重来的无力感往她全身侵袭而去。
仿佛漫无边际的荒野上,都是死寂的枯骨。她想救,却无能为力。
她眼见到,当初被她亲手消弭的他的噩梦,在自己身上按捺不住地复苏。
她体内的气息越来越少,绝望的气息重重淹没着她,她记起最后的那个梦境里,那片无边无垠的大海。
她好似也在大海深处,一边止不尽地下坠,一边挣扎着往上游,而她无论如何拼尽全力,都抱不住怀里的人。
下坠到近乎全黑之处时,忽然之间,池瑶的话在她脑海中重又响起来:
“……你其实,不该和我们说那些话。人的话说给神仙听,神仙的话……”
是说给自己听的。
所以,这一切,本不该有谁来救,也无人来救。
如果当初,她可以强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救下想救的人了?
如果后来,她可以再强一点……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走到这条绝路之上?
如果,这绝路就是代价,她是不是,早该真的放弃一切,才能不两败俱伤?
原本是自己的力量太弱,又从不清醒,才使那温柔开场,老落个凄凉结局。
倘若握不住书写故事的笔,就算把自己称斤卖掉,也改不了冥冥定数。
事未防患于未然,走到尽头将要诀别之处了,才惊惶失措,再向四方天地哭求一个圆满,终归是太迟了。
那百世的相遇,一世的煎熬,缓缓归于了今夜的末路。
清欢渐渐不再哭泣,她深深吸进充满寒香的空气,再全部渡给刘元瑾。
末路之外,还有无边苦海……可谁说苦海之中,就毫无生机……
但凡有一丝生机,她都不会轻易放手。
无论时间多漫长,折磨多深刻,都一定要撕出一条生路来。
自己来赐这圆满。
……
大夫终于赶来了,只瞧了常邕谪一回,就收了手,说道:“送到衙门,叫人认领吧。”
清欢见大夫来了,连忙精疲力尽地从刘元瑾身上爬起来,请大夫来给刘元瑾瞧瞧。
她守在他身边,盯着大夫,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那大夫上了年纪,脸上的皱纹垂下来,看着凝重非常。
他给刘元瑾施了针,又治了伤,慢慢地,他似乎不再那么痛苦,呼吸平缓起来,眼皮沉沉地耷拉下去,清欢把他抱到怀里,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刘元瑾累极了,几乎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老大夫又在刘元瑾的脉上探查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复杂的脉象……姑娘,老夫说句实话,你别介意。若以常理论,他早就不该活在这里了。”
清欢默了默,低着头,道:“是……这是个意外。”
老大夫整理着针囊,似不经意问道:“是因为冥华吗?”
清欢蓦地抬起头:“您知道冥华?”
“老夫在三十多年前见过一回身中冥华之人。其实若是调理得当,倒也能多活些时日。只不过,他体内不止有冥华。”
说到这里,老大夫像是在避讳什么,不再继续了。
清欢见他不说,顿时急了,追问道:“除了冥华,他体内还有什么?”
老大夫还是不愿言明,摇头道:“他体内既有那种东西,只能说明今日所有都是他咎由自取。冥华属火,最忌这等活物相激。老夫无能为力,往后便看个人造化吧。”
清欢低头瞧了瞧沉睡的刘元瑾,又瞧了瞧老大夫,忍住急躁,低声道:“都说医者仁心,但凡有一丝可能,您也不会轻易说无能为力,是不是?”
老大夫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您束手无策?”
清欢问完,急切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半晌,老大夫方才开口道:“一种蛊。这种蛊性极阴,甚至可以称之为邪物。凡是中了子蛊的人,若要违背母蛊的意志,其骨血便会被子蛊渐渐啃食殆尽。他体内的正是子蛊,看蛊虫的状态,大概母蛊已经死亡了。不过对于这种蛊虫,母蛊虽亡,子蛊却不会立刻就死。只会一步步消磨他的遗志,令他逐渐暴躁,直至疯魔,最终自残而亡。”
清欢心中巨震,她知道蛊虫的危害,这原本就不是人间之物,是数千年前从地狱流窜出的烛鬼留在人间的残余,那绝不是消磨意志这么简单,而是对魂魄的侵蚀。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问道:“那就……只能如此吗?”
老大夫嫉恶如仇,当即冷哼了一声:“既然他能种下这种阴邪的东西,还在乎结局如何吗?别说救不了,就算能救,我也不会动手的。此等阴邪之物,天下绝种才好。”
清欢明知答案,可听见老大夫这样决绝冷硬的话语,心头还是控制不住地冒出一股火来。
“是啊,他不在乎……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的。当初他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可他不是……不是为了自己。这个人放不下的,并非功名利禄。他原本能有滔天富贵,还有天下景仰,可他什么都不要……您说的对,如此阴邪之物,本该天下绝种。可它并没有绝种。它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心之人拿它做了死局,企图搅乱人间。他确不该踏足这个乱局,他更加不该沾染这地狱之物。可是,他难道是生性成魔,才屈服在蛊虫之下的吗?”
她五内俱焚,压抑着声音说道。话音落尽,周围并无人答话。
清欢渐渐不再生气,心中不禁替他涌过一阵阵委屈,她总觉得他不该有如此结局。她从前固执地不肯接受天地如此安排他的命途,可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人间也这么荒唐,人们竟然都是这样的,习惯先不闻不问,再来判人善恶、断其生死。
她记起她那九十九世的死亡,终于释怀了,原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是因为世人大多原本如此。
夜越来越深了。
“多谢大夫替元瑾诊治。”她平复了心情,对着老大夫礼貌地点头,又朝店家道,“诊金还请老板帮忙垫付,明日一并交给您。”
清欢不再理会任何人。她单膝跪在地上,用力抱起那个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的睡着的家伙。
之后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上了顶楼,用身体合上了房门。
清欢把刘元瑾小心地放在床榻上,避开伤口。给他脱了衣服,盖好被子,然后扶着膝盖,疲累地一点点坐在地上。
空气中的冷香并不似方才那般浓郁了。
好一会儿,她听着头顶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说道:“真是大傻子,这老天这么摆布你,你还听它的话,只要天下太平,哪怕自己身入地狱,也在所不惜,是不是?”
没有人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你是真爱这人间,可是为什么呢?你看看你的结局,你觉得值得吗?做也好,不做也罢,能让这人间多一个人来在乎你吗?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做事求名求利,你倒好,净做赔本买卖……”
她蜷着手臂,歪着脑袋看刘元瑾。
他眉眼宁静,呼吸均匀,睡得好香啊。
看起来很安稳,一个噩梦都没有呢。
真是太好了。
刘元瑾……元瑾,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想要你生生世世,都只有无边的美梦,无论何时都不再有噩梦。
只不过这一次,是我承诺。
我把所有眷顾都给你。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