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送灵
她昏迷了五天,昨日才将将醒来,今天正是第七天。
猃狁风俗,停灵七日,大火送灵。
清晨,清欢呆呆地立在王府废墟上,听楚冥卿缓缓讲述这半年来发生的故事。
楚离天死了。
清欢记得,他心底其实很想离开这一切,所以楚歌她才那么努力。
她努力地满足楚离天对她的所有要求,不是为了这滔天的仇恨。
原本只不过是为了一个老人的心结而已。
她一直期盼着,等自己终于成功,他就能释然地放下一切,从此自由自在地享受错过了大半生的平静的日子。
可他死了,死而瞑目,报尽了一生的仇怨。
只是阴差阳错,她还活着。
楚冥卿说他要带着猃狁族回家了,如果她愿意,就把族长的位置还给她,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
楚冥卿还说,其实大家都累了,复仇是使命,但如果可以不复仇,他们也想好好过平凡的日子。说起来多亏刘元瑾,如果不是他,这份使命恐怕不知道要让多少人血流成河。
有的时候,倘若没有这样一个人,他们就算想放下,也没有说服自己的理由。好在有他不辞劳苦地替他们找好了所有可以后退的理由。
楚冥卿笑着说,他那个时候,和长老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可最终他一条又一条把所有路都堵死了的时候,倒还真的点像个兵临孤城的将军,尽管退兵,但值得尊重。
清欢静静地听着,良久,一句话都没说。
“时辰到了,点火吧。”
楚冥卿对小平说道。
小平走过去,用火把点燃了废墟之上的竹筏和干草堆,然后放下火把,后退几步,回到了猃卫围成的圈子里。
所有猃卫一圈一圈向外排开,整齐地跪在废墟上,双手合十,低沉地吟诵着古老的丧歌。
草垛烧起了大火,高高地挽着手为那干瘦的老人跳起虔诚的舞,祝祷他终于能够放下一切,回到无牵无挂的天上去,回到故人身边,从此只受清风供养。
再也没有凡尘之扰。
大火烧了一个多时辰以后,终于熄了。丧歌也缓缓消散在风里。楚歌和楚冥卿走过去,亲手收起了楚离天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余灰,藏进红木的盒子里。
几天之后,大家一起回家。
“冥卿,我不配再当这个族长。一直以来,你为族人付出的远比我多。可以的话,辛苦你继续当下去吧。”清欢低着头,望着红木盒子,心中涌起阵阵极为复杂的情绪。
她感到一点点对小米娘的生气、责怪,还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愧疚与歉然,对楚歌。
她本来以为,楚歌只是一个身份而已,可这个身份,也是一个人,真实存在着,有自己的爱恨,有自己的责任与故事。她的故事,因为自己而走到了一个离别的末途,这份悲欢,也需得承受,终究无路可逃。
大约凡是生者,皆为宿命。
命中人嗔痴,神佛说,原本无需计较。
规则是,谁先计较,谁就输了,计较到最后,只剩下一败涂地。
可是,她偏偏,放不下,没办法,只能计较到底。不管输给谁,都不算输给过宿命。毕竟放不下的,就不会消散。就算再也见不到,也总会存在着。
她默默替楚歌记下了一切。
楚冥卿深深地望着她,半晌,轻声说道:“小歌,你活着就好了。过去的就过去吧,长老他也不仅仅是为了你。这一切能有个结束,终究是好事。猃狁族永远是你的家。不管怎样,我只要在,都会帮你。”
清欢眼皮微微一颤,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开,摇了摇头,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懒了,想过点自由的日子。不负责任罢了。你别怪我就好。”
楚冥卿微微笑道:“那就好。”
清欢的笑容转瞬即逝,楚冥卿看在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过了一会儿,尘烟散尽,他遣散了此处的猃卫,和清欢一同往院落深处临时搭的祠堂走去。
长宁王府有一处极为僻静荒芜的院落,自建府一来就在,却从来不曾有人进去过。清欢大致知道这里,这原本是楚歌进京后应当探明的地方。
清欢手里抱着红木盒子,楚冥卿替她推开了院落的小门。
院落中央用赫赤的幡布搭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棚子,门口守着两个上了年纪的高阶猃卫。
猃卫一左一右掀开门帘,楚冥卿和清欢进了祠堂。
猃狁族不立牌位,祠堂当中只有四角未燃的香炉,还有当中一个瓜果环绕的高台。
清欢低下头,用额头贴了贴红木盒子,低声念了几句什么,这才郑重地放于高台中央。
楚冥卿和清欢分别点燃了两侧的香炉,跪在垫子上,默默地祝祷。温沉的青烟渐渐袅袅而出,缭绕着宁静的祠堂。
晌午时分,两人先后睁开眼睛,双手扶额行了大礼,恭敬地退出了祠堂。
清欢望了望这处僻静的院落,四周空空荡荡的,原本什么都没有似的。
她走到祠堂后面,望向屋内,那里面放着一口棺材。
楚冥卿在她身后道:“那是宋城将军的棺材。长老生前的意思,也要我们替他了了后事。”
清欢问道:“那长宁王呢?”
“嗯,长老没明说,不过八成是打算扔到后山喂了狗吧。”
清欢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尔后说道:“那也合适。”
楚冥卿笑了出来。
风太泽一大早派人把刘元瑾叫了过去,现在还没有回来。
清欢坐在废墟上,一个人望着长街发呆。
昨日苏醒后的欣喜到了今日,已尽数零落成灰,一同在送灵的火里烧没了。
她似乎得到了她要的,又似乎失去了全部。
她有那么一瞬间,大致明白了圆满是什么。
大概能得圆满都是天赐的福分,若是一味强求,最终难免两败俱伤。
这代价无法止步在自己一人。
顺应……顺应天道,顺服已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到来的一切,以避灾祸,也许本应如此。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除了闷着头走下去,一切都太晚了。
楚冥卿站在远处望着清欢,直至眼睁睁看着她仰面倒在废墟上。
他飞身过去,将她抱回别院。
长宁王府的柳大夫早已言明不愿出面。所幸猃狁族人人会医,楚冥卿探得她只是疲累过度,这才松了口气。
黄昏时分,清欢醒了过来,从床上起来,遣退了照顾她的猃卫,一个人走到窗边等刘元瑾回来。
夜深了,清欢坐在窗户前面撑着头等啊等,等得不小心迷迷糊糊睡着了。
忽地一阵风来,她的头猛地从手上滑了下去,顿时睁开眼睛,发现窗外竟然下雪了。
她恍惚了一阵,忽然心里一紧,想着刘元瑾还没回来,给他拿了件衣服就跑出去找他了。
去皇宫的路她一清二楚,只是现在她满身是伤,一点功夫都使不出来,只好一路跑过去。
深冬覆雪的夜晚,她跑得大汗淋漓,直到皇宫大门前头方才停下。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和侍卫问道:“大哥,你能让我进去吗?”
那侍卫睇了她一眼,冰冷地回道:“不能。”
她呆了呆,又瞅了瞅他,不禁暗自发愁,怎么才能弄倒他呢。
正想着,身后不远处停下的马车里走出一个人,凑到她身边,一边解了自己的大氅给她围住,一边低声问道:“琢磨什么呢?”
清欢知觉没有完全恢复,一直到他把自己裹住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忽然松了一口气。
她偶然发现,也许是在皇宫里呆的太久,他的身上沾染了一种极为好闻的香气,淡淡的冷香,仿佛在大雪深处埋了千年似的,流淌在空气里。清欢闻着闻着,眼底终于多了几分清明,还有一丝镌刻的温柔。
她眨巴眨巴眼睛,红着脸问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妖怪?”
刘元瑾低声作怪道:“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专吃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清欢直勾勾望着他,眼角噙着一点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也凑到他耳朵旁边悄悄说道:“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小神仙,专吃小妖怪,你怕不怕?”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忍不住笑了,清欢也跟着笑了。
刘元瑾牵着她的手往马车走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摸到一手热汗,周围风还吹着,他忍不住急道:“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衣服也不穿,明明都拿在手里了,快给我。”
清欢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抖开衣服率先给他披上了,道:“我给忘了,你千万别挨冻。还有这个,你也披上。”说着,她就要解刘元瑾披给她的那件。
刘元瑾忙轻轻握住她的手,没法子再急,无奈地笑道:“你先穿着,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先上马车吧。”
恍惚之间,她愣愣地盯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眼睛倏地酸涩起来。
心里不知是什么止不住翻涌着,她一回身紧紧抱住了他,坏笑着掩饰道:“那这样就不冷了!”
刘元瑾被她扑了满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何举动。
可那一瞬间,他猛地明白,这双手,从此既无法抱住她,也做不到就这样推开她。
他低下头,犹豫着,最终还是伸出手,一边替她挡着风,一边珍重而温柔地在她头顶摸了摸,柔声应道:“确实不冷了。”
一捧最珍贵的、固执的火光。
要是能一直这样,要他付出什么,他都愿意。刘元瑾的心中忽然无比认真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愿意为她破除一切迷雾,守护她永生永世。
一个最简单的念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