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死局
常邕谪和宋城站在废墟上,透过夜色,冷冷盯着刘元瑾。
他的目光深处,似乎在把自己的全部都翻出来,给他看,看这地狱。
遥遥他收了手,扔下宋城,没有看长宁王,没有理刘元瑾,也没回家,一个人走远了。
楚冥卿冷冷问道:“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刘元瑾漠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府邸中央的长宁王,说道:“只剩了一个头的毒蛇,还能怎样。更何况,长宁王给自己的儿子种了蛊,只要他一死,常邕谪活不了多久。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杀他,恐怕伤了其他人。”
楚冥卿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轻轻托住他,带他跳下房檐,朝长宁王走去。
他们就这样和跪逝的将军,擦肩而过了。
长宁王没有离开,他面色青灰,那毒素蔓延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不愧是楚离天最后的手笔。
长宁王的慈爱面具全部撕毁,露出了底下嶙峋的骨肉,那一刻,可以分明看出常邕谪的血脉确出于他。
“我没有亏待过你。刘元瑾,我以为你忠孝,毕竟你是刘仲安的后人,可你到底为什么,和我反目!你背叛了旧朝!你问问你自己,你对得起谁?”
长宁王这样的人,成困兽之后,还是会口不择言,恐惧不知道该用什么还击,所以失了全部风度。
刘元瑾淡淡地道:“我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
长宁王一开始没有找到楚歌属于猃狁族的证据,又怎么也查不出来她的身份,不知道为什么刘元瑾宁愿舍身救她。
什么刑罚都用了,后来他亲自去审问了她,甚至用刘元瑾要挟她,可她就像是没有了魂魄,什么都不在意了。
长宁王没有办法,既然知道这个刺客对于刘元瑾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就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她在自己手里,就算用她来要挟刘元瑾也不可以,否则以刘元瑾的性格,恐怕会引起反作用,到时候惹火上身,一切就毁了。
但又不可能放这个人离开,杀了她又太可惜。长宁王最后做了一个局,找了个人扮作楚歌,做出假死的局面,嫁祸给皇宫。然后又让这件事通过流言传到刘元瑾的耳朵里。
另一边,这个流言也通过猃卫传到了楚离天的耳朵里。楚歌失联日久,楚离天亲自到了现场进行确认。长宁王的手下有一位易容高手,楚离天虽然看不出破绽,心中却很难相信,后来他循着蛛丝马迹,很快找到了长宁王府。既然人不是皇宫动的,那这个人也就有可能是假的。
他扮作小厮潜入王府,打探清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全府上下的人都被长宁王下了禁言令,后续的情况无法问清,于是他当夜先找到了刘元瑾的房间。
那时候刘元瑾刚刚从重伤中苏醒,又突然得知小米娘被杀的消息,他本来就是捡回来的命,吊着一口气,他的理智还来不及判断消息真假,近乎破碎的心脏就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差点又死了一次。
楚离天无法理解楚歌为什么会私自来到长宁王府上,先是不顾暴露救了此人,之后又企图堂而皇之盗走他。在刘元瑾意识不清的那几天,他继续潜藏在王府里,暗中调查清楚了刘元瑾对于长宁王的重要性。他一开始只是认为是楚歌太过自负,想要凭借一己之力破坏长宁王的棋局,甚至要利用刘元瑾对长宁王进行反杀。如果当真如此,那她就不可能真的这么轻易被长宁王抓住。楚离天起初觉得她一定留了后手。
直到后来刘元瑾从昏迷中醒来,楚离天找到了他,刘元瑾没有说小米娘的事情,毕竟那几乎不会有人相信。他只是说,她从另一个刺客手里救过他,所以他报恩而已。至于她为什么要救他,可能是因为,她不想看到他死掉吧。
楚离天和刘元瑾在王府中搜寻了足足小半年,后来不止王府,只要是和长宁王有关的地方,楚离天都派了猃卫去寻找,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那个地牢,藏在长宁王的床榻下。卧室外有人把守,除了长宁王,没人进得去。期间楚离天扮作长宁王的模样进去过,甚至找到了地牢的入口,但他没能找到楚歌的踪影。楚歌藏在地牢深处的暗室里,一直昏迷,楚离天叫她的名字也没有听到。
渐渐地,楚离天和刘元瑾开始相信楚歌确实死了,但不是皇宫动的手,是长宁王做的。
长宁王还不知道,他的心计还是反噬了自己,他的一生,成于心计、毁于心计。大概是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万全的心计,凡是心计,皆为双刃。
刘元瑾不是为了小米娘才和长宁王反目的。他劝说楚离天放弃对风太泽的复仇,这就是他的目的。不管是长宁王,还是楚离天,都是一样的,他的目的从未变过。
楚离天原本决计和整个京城鱼死网破,包括皇宫。毕竟如果不是皇宫派来了刺客,楚歌不会陷落在长宁王府里。更不用说,除了新仇,还有累世的旧账。楚离天简直恨透了京城这个地方。
没有人比刘元瑾更知道楚离天的恨,但这份恨的代价太过沉重。除了京城百姓要遭殃,还有几乎全部猃狁族,都要牺牲在这一场复仇的怒火里。他竭尽全力,想要保全一份太平。他想尽办法论证楚离天所有计划的不可行性,最后独自制定了一份没有任何多余的伤亡的上策,在他的计划里,本来楚离天也不必身死,只是要借助皇宫的力量罢了,但楚离天不肯,他宁愿亲手了结一切。
那也是自己选择的路。刘元瑾再没有理由阻拦。
就如同几年前他也选择了自己的路,也是一场死局。这虽然不是他最初入的局,却是他最终必然要走进的局。
十几年前,长宁王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武装力量,那也是这个局开始的时刻。利用文字的渗透力量,还有精神的绝对崇尚,听起来实在离奇,但如若成功,那也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在最初的局里,长宁王会想方设法控制他,包括控制他身边的一切,比如被征召到京城的陆家夫妇,还有他自己本身,直到他站在朝堂的高处,或者站在这世间所有文人心中的高台上,再令他真正搅弄起一场浩荡的风云。可最终他选择先占据这个高台,然后守住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尽管这个东西是与他所处的局是有根本冲突的。他要利用这场文局追求和平,而长宁王是要用这场杀局推翻雍朝统治。
凡是杀局,必有血光。刘元瑾不惧血光,却不愿意看到自己成为这样一步棋。他不入局也就罢了,可若是逃不脱这样一份命运,他也不会任由自己的路被这样决定。
那长宁王可不可以不选择他呢?
如果是在开始的时刻,长宁王也许可以有其他的人选。但事实上,他所需要的,是一个能撑起堪称孤品的命格的人——一个时代,又有几人能真正站在那个高台上呢?长宁王自己竭尽全力,也不过尔尔,所以他才需要这样一个人入他的局。可这个人选除了要有绝世的才华,更需要有旧朝的传承,他找了十多年,试了无数次,真正成功的也不过刘元瑾一个罢了。到了最后,长宁王已经无法放弃他。
其实,若是往深处说,刘元瑾其人,他的身世、才华、品格和境遇决定了,他天生就是要走这样的一条路的,只要他活着。他若不闻不问,只是身在长宁王的局里,也许最终会作为信仰被献祭,也许很可能并不会,那么他还可以活下去。
但他的路,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被决定了,没有人有力量更改他的选择。
事已至此,您看棋盘都碎了,毁局的棋子还能活吗?大概不能。
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我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自己。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
刘元瑾的声音,若是小米娘听到,恐怕认不出来。
那份平静中冰冷生疏,漠然绝望,失了所有温度。
他明明保全了他想要的,那是正确的,最正确的,若能留名史册,后世都会为他歌颂。
可他就像是死了一样。
楚冥卿展开手中的扇子,弹出利刃,抵在长宁王的喉咙上,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长宁王眼底不可遏制的恐惧,那双眼也许这才看到了真正的万事皆休。
可下一刻,他突然放松了,骤然地,就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放下了属于长宁王的一生。
利刃划过喉咙,他发不出声音,嘴唇微动,似在说着什么。
片刻后,刘元瑾蓦然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
他是在说:“……原来是因为她。地牢里,她还活着。去……吧。”
刘元瑾的眼底倏地红透了,他往前一步,死死抓住了长宁王的肩膀,问道:“地牢在哪里?地牢在哪里?”
长宁王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楚冥卿愤怒地看着自己的扇子,一挥手封住长宁王的血脉,明明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好一个长宁王,都要死了,还让人不得安宁。
刘元瑾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住,双手松开,长宁王顿时软软倒在了地上。
楚冥卿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伸手一招,猃卫纷纷围过来。
“所有人,趁着天还没亮,仔细搜索长宁王府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寻找地牢入口!找到后不用禀报,直接救人!”
刘元瑾伸手推开楚冥卿,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索,然后急匆匆地朝长宁王寝室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