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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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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牢里有一棵梨树,长在地牢门开的缝隙里,每次地牢门打开的一刹那,涌入的强光都像是满树梨花瓣飘落。

    梨花瓣里总是隐隐约约有一个少年的轮廓,弱绰如兰,清香如菊,干干净净的,却总是也摸不见。

    地牢里传不来他的消息,长宁王和底下人说的那些她统统不信,一会儿说他因为救自己死了,一会儿又说没有,只要自己听话,烦透了……她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好好地活着。

    每一次见到他,除了在昏睡的梦里,就是在外头,越痛楚,他就越真切。可一次次“见到”他,楚歌的身体渐渐撑不住了。

    地牢门不开的时候,一丝光亮都没有。她在黑暗里躺着,奄奄一息。

    日复一日,数不尽的刑罚用在她身上,她知道这不过是长宁王的怒火,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她身上确实没有猃狁族的标记——她是全族唯一一个没有的,不知是楚离天当初打算迟早把一切都要交给她的缘故,还是他也希望有朝一日她能自由的缘故。

    楚离天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弥补自己年轻时的过错。数年前,他太过自负,轻信了一个人,结果背负上了覆灭全族的罪孽。楚歌的父母带着族中老幼逃亡数年,身体不堪重负,正当英年时便双双陨落,只留下了一个路上降生的女儿。临终前,他们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楚离天,其实就是想告诉他,这件事不全是他的错,他再不必内疚。可是楚离天放不下,他违背了族长的意志,没有带领猃狁族远离烽嚣,反而在暗处扎了根,决计复仇。

    楚歌这个名字,原本是族长想着,这孩子一降生就几乎失去了一切,又生在逃亡的路上,总是不经意就要面临四面楚歌的境地,叫她楚歌,是希望用一个名字破除灾难,希望她总有一日万事顺遂,再也不要四面楚歌。

    族长要是在天上看见自己的女儿终究成了这副模样,不知该怎么想呢,也许真的会生楚离天的气吧。

    京城外,楚离天望向遥遥天幕,最后一道夕光正在缓缓陨落。

    其实不过是刹那功夫。

    暗夜里,京城,长宁王府,火光冲天。融融的火色里,两个矍铄的老者时隔数十年,又一次战在了一处。

    重剑凛冽的血气和长蛇一般软剑势均力敌地纷飞出阵阵火星,粲如白花,所过之处血肉破碎,房屋倾塌,铁木崩炸。

    此等高手过招,原本无人可以插手,既没必要,也不允许。可万万没想到,一条漆黑的毒蛇从暗影中刺出一剑,楚离天堪堪避开心口,却生生被削去了一条手臂。

    重剑顿时停下,狠狠一翻,逼出了那条毒蛇,正是常邕谪。常雍谪轻飘飘借力,一飞退出了数十米以外,没入废墟之中。

    楚离天封住自己的血脉,受伤的左肩忍不住微微颤抖着,他冰冷地讽笑道:“宋城,你苟活半生,竟连这点风骨都存不住了?何极可笑!”

    满含怒气与嘲讽的话音刚落,楚离天毫无预兆地惊起极快的一剑,那瞬间暴起的速度都令宋城惊诧,楚离天失去了左臂,可功夫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因为已经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境界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人剑合一的程度,那一瞬间,软剑上的决绝锋锐达到了极致,竟然隐隐有了几分重剑的恢弘之意。

    宋城心中凛然,但多年在战场上厮杀,手中重剑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人还未动,重剑先动,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锋锐无匹的一剑。

    但楚离天几乎用生命挥出的一剑又怎会这样轻易的结束,软剑上卷,就像一条鲜活的长蛇,嘶嘶吐着蛇信子刺向宋城的胸膛。

    残影一闪,一只手凭空出现,泛着白色寒光抓住了软剑的蛇信子,随即狠狠一拽,楚离天面露惊恐,眼底却暗暗涌过数不清的复杂的情绪,直到近到咫尺之时,那人用手掌拍在自己的胸膛的一刻,他所有的情绪都如冰雪消融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丝平静的喜悦。

    楚离天的胸膛中倒弹出一柄尖锐的毒箭,一边刺入那白玉一般坚硬的手掌中,一边刺入他自己的心脏。

    重剑寒光一闪,近乎无情地砍断了刚刚才救过自己的手掌,又是一道寒光,那人用另一只手掌,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自己的整条手臂,连点数下,封住血脉。这短短瞬间,掉在地上的手掌和断臂已经化为一摊黑色的血水,火苗蹿过来,滋滋作响。

    楚离天的身体重重倒在了地上,眼中的光芒迅速地灰败下去。

    就在那光芒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京城四处爆炸声响,大地隐隐震颤起来。

    长宁王眼中神色越来越冰寒,他清晰地知道,楚离天能用自己的生命设下这绝杀的一击,这毒素绝非凡物,他恨透了自己,绝不会给自己留下半分活路。

    血脉封住,短时间内可以减缓毒素蔓延的速度,只要熬过今晚,也许还有机会。

    他顾不上这些,望向远处残存的房檐,上面站着一个华服之人,正是楚冥卿。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是刘元瑾。

    长宁王那一刻,忽然松了口气。他拍拍宋城的肩膀,笑了出来,轻轻叹道:

    “将军,万事皆休了。”

    宋城静默,凭着极佳的目力,穿越火光硝烟,深深地望着刘元瑾,印象里,他见过类似的模样。

    那一年旧主钦点的状元,旧朝最年轻的言官刘仲安,曾经也如这样,告诉他,这一切从根本上就错了。

    但是他愿意帮他们一把,不为别的,只是他看明白,旧朝气数已尽,行至末路的江山,要守也许能守住,只是付出的只有无数百姓的血肉。

    明明是同一条路,相似的下场,却又有什么地方,是不一样的。

    他成功了,他失败了。

    他们的风骨,一个守住了,另一个,残存血气而已。

    也许都只是残存血气。

    这一夜,京城多处发生了爆炸,可幸的是,除了官员府邸,并无百姓遭殃。

    潜藏的猃卫从一张覆盖了京城的庞大地网中悄无声息地现身,精准引爆了十八处与长宁王有过深勾结的官员府邸,离奇的是,这些府邸中,除了在朝任职之人,并无他人伤亡,老弱妇孺皆以保全。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长宁王的反叛证据当夜就被呈到了风太泽的寝宫里。风太泽草草翻过,深深叹了口气。

    当年长宁王还是旧朝皇子,找到他说要与自己合作的时候,他就料到了这一天。

    论心术,长宁王天下第一,他布了一个庞大恐怖的局,大到要以江山为代价。风太泽明白,长宁王不甘心仅仅做一个继承王位的皇帝,还要接过祖先用尽了气数的江山,他要改天换地,重开天下。

    他和宋城、刘仲安等旧朝臣子密谋,放外族入关,借此给朝堂大换血,只是风太泽心机虽然不及长宁王,但却拥有真正的帝王格局。这个意外得到的江山竟被他一日日坐稳了。天下虽然不至于彻底太平,但生机已然焕发,中原百姓安居乐业。

    可原本长宁王选择的是猃狁族。雍族上位,是刘仲安的手笔。而猃狁族也就这样,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了政治上的牺牲品。

    风太泽一边驱散着旧朝势力,一边又对长宁王礼遇有加,既尽了仁义,又真正地慢慢抚平了朝代更迭的遗憾与创伤。

    毕竟活着的都是人,除了政客,更多的都是百姓。有多少人宁愿一生征战不休,而不愿守一个生机勃勃的太平盛世呢?

    战乱终究是伤痛,风太泽愿意抚平这道伤,而长宁王不在乎。

    所以万事皆休。

    所谓的政客搅弄风云,走到最后再看,原不过是历史的选择罢了。

    当年刘仲安如此,长宁王如此,旧朝如此,猃狁族也是如此,一切轮回与覆灭,设局与破局,看似偶然,却是必然。人们都生活在历史的车轮之上,又有谁能真正地驾驭历史?所谓改天换地,不过是他太痴心妄想。既已放弃,不如长宁,这是风太泽亲自给他的封号。

    原本应该在朝堂上质问一切的刘元瑾,却站在了这一夜的房檐上;

    原本应该同时朝长宁王和风太泽发难的猃狁势力,却放弃了对风太泽的复仇。

    ……历史终究是残酷的,但也许偶尔也有其温存之处。

    历史上的牺牲品太多,常邕谪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名义上风太泽和旧朝公主夭折的孩子。

    可事实当然远比名义魔幻。他是长宁王为了保全旧朝皇族血脉,和亲妹妹破釜沉舟的结果。

    他自一出生,就活在地狱里。所以尽管痛恨他成了这幅鬼模样,却不知道他能如何破局。

    你们相信,命运的存在吗。

    楚离天的眸光缓缓熄灭了。他当初信任过长宁王,后来恨他恨到骨子里。

    可说到底,他这一生最最痛恨的,只有自己。

    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手造就的错。

    他亲眼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小娃娃长大了,每长大一点,他就感觉自己更加对不起天上的故人。

    事已至此,对风太泽的复仇已经毫无意义。那小姑娘都没了。

    他只想再等一会儿,等到见到长宁王的死状,他就瞑目了。

    宋城踩着废墟,一个起跃就到了离楚冥卿不远的地方,只要再一个起跃,就可以到那二人面前。

    宋城也许不是个如历史上记载一般的英雄,但他确实是忠诚的。他护着旧主,护了一辈子。到了尽头,还是想着起码护长宁王离开。

    然后也许他会跟着长宁王远走高飞,接受一切的败亡,隐于草莽之间,直至此生结束。

    他宋城,活了一辈子,已经只是一个,原本早该结束的、被无数人用自己的命护下来的,苟活之人。

    句点在早该落下的地方逗留太久。

    楚冥卿身后骤然飞起数十猃卫,小平当先,奏起诡异的乐曲,杂乱的乐音以特殊的节奏交叠,笼罩在夜空之中。

    宋城胸中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恶心,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直直从空中掉了下去,就在此时,每一个猃卫的手中都滑出一把机括,指尖微动,瞬间从四面八方飞射出一连串淬毒的钢箭。重剑很强,乐音干扰之下,还是挡住了大部分,只有寥寥几箭划破他的皮肤。这毒素没有楚离天用的纯度那么高,短时间内于他只能起到麻痹的作用。

    趁着宋城还没有落地,猃卫乐音突变,声音瞬间变得尖锐刺耳,猛地钻进宋城的脑子里,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呆滞茫然,意识产生了片刻的错乱。

    楚冥卿还没来得及动手,宋城突然松了手,口吐鲜血,重剑当地落到了地上。

    不知从何处又出现的常邕谪,贴着他的后背,把匕首深深刺入了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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