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更
楚歌踩在房屋的横梁上,探头往下望去。
清淡如水的月色里,睡着一个人。
也许是长大了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还在病中,他脸上骨骼比从前分明了不少。清瘦了以后,显得有几分疲倦。
他现在似乎睡得比以前安稳了很多,她看了很久,他的睡颜都一样宁静。
他的呼吸声均匀地响在空气里,来来回回,就像天上闪烁的星光。也像溶洞顶上跌落的水滴。
听了让人安心。
眼看要到四更天了,楚歌无声无息地跳下来,走到了他床边,拉下面纱,屏住呼吸,近近地凑过去看他。
那样好看的眉眼。睡着了也那样好看。
她来到长宁王府的时候,这处别院人声骚动,她没敢接近。直到月上中天,她才缓缓靠近这处院落,趁着无人潜了进去。
那时她以为刘元瑾出了什么事,直到亲眼看见他,这样近地看见他,她的心忽然就放下了,他还好好的。
她望着望着,嘴角就不知不觉弯到了天上,她真想在他的睫毛上亲一下。
轻轻颤动着,和风吹动的叶子一样。
邦地一声,远方的梆子声惊破天宇,楚歌倏地睁大眼睛,耳朵动了动,门外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
她不舍地起身,翻身一跃,藏到了房梁后头,敛去声息,戴上面纱。
黑羽已经在长宁王府周围守了大半年了,皇上给他的刺杀时限是八个月,若不是考虑到这是长宁王府,皇上绝不会给他如此长的任务时间。
可是事实证明,长宁王府戒备森严,绝非容易潜伏之地。
这是他行动的第六次了。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尝试一回,可是那人身边一直都有一个高手看守,他绞尽脑汁,有那么多次都快得手了,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但这一回,他有把握,一定会成功。
他今夜终于设计把那个高手困在了城西郊外,那是他穷尽毕生所学设下的乱石阵,没个几天绝对挣脱不出来。
暗卫原本就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这件事又做的悄无声息,经他探查,目标应该还没发现暗卫失踪。
黑羽轻车熟路地潜进长宁王府,绕过一道道巡逻的关卡,来到那处别院附近,侧耳一听,除了耳房的小厮以外,此处并无人看守。
那个暗卫很厉害,黑羽想道,一个高手的存在,确实顶过无数凡兵,可惜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他潜入别院,贴着墙壁来到房门前头,轻轻打开房门。
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头脑冷静,黑羽自问自己做得很好,但此刻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兴奋。
僵持太久了,使得这一刻显得异常刺激。
他宛如一个鬼魅顺着门缝溜进房间,几乎眨眼之间就贴近了目标的床榻,他利落坚决地挥手,一点寒光同时闪亮。
当地一声轻响,兵刃相撞。
妈的,黑羽一瞬间奔溃了,怎么还有!
黑羽瞳孔猛地一缩,冷冷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那里面有他熟悉的暗影。
原来和我一样。
刺客的口中吐出一个微缩的回旋镖,飞速朝楚歌撞去。
楚歌另一手抽出软剑,堪堪击飞这枚回旋镖,然后顺势朝刺客脸上砍去。
这刺客反应极快,顿时撒手,同时向侧边转身,让过这一剑,而下一刻手中匕首就朝刘元瑾颈间划去。
楚歌改砍为劈,要斩断刺客的手臂,如果他不变招,也许能杀了刘元瑾,但一定会失去他的一只手。
她咬着牙围魏救赵,好在这刺客并没有断臂杀人的狠决,只能收手反攻。
光影闪烁之间,楚歌已经和刺客过了数十招,招招致命。
突然,刺客抓起桌上的镇纸,重重地朝床榻上扔去。
楚歌一剑挑飞了镇纸,却见这刺客脚底抹油,这就要溜,她抬脚要追,正在此时,镇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那刺客一甩手,在门边扔了个味道刺鼻的烟雾弹进来,下一刻就消失了踪影。
楚歌立即分辨出,这是西域的致幻剂。
不到一个呼吸的工夫,烟雾就布满了整个房间。
楚歌几乎瞬间就关闭了外呼吸,转为内呼吸模式。
与此同时,耳房里窜起一声惊呼:“有刺客!”随即是慌乱的脚步声。
她没有时间思考,西域的致幻剂危害极大,如果就这样离开,等不到人来救援,刘元瑾就会彻底陷入重重幻境,直至自残而死。
她冲到床边,背起刘元瑾,又冲出了房间,迎面正好看到匆忙赶来的阿四,她一手抓住刘元瑾,一手重重劈到了阿四颈后。
砰地一声,侍卫举着火把撞开院子大门,朝里面蜂拥而至。
楚歌清楚地明白,长宁王府高手如云,若是自己带着刘元瑾,必定无法逃出生天。
纵使她贪恋背后温暖,却也没到丧失理智的程度。反正此时他也脱离危险了,要不然,就把他放在外面,下次寻得机会,再来看他。
就在她要放手的一刹那,一声呢喃如惊雷一般,响在了她的耳畔:
“小……米娘。”
楚歌的手微微颤抖着,却再也松不开了。
侍卫已经快冲过来了,一排弓箭手跪地准备,来不及了,她只好带着刘元瑾,使出全部轻功跳上房檐,好在他们投鼠忌器,并不敢射出箭雨。她趁机用力跳到了下一个房檐上。
猛然之间,楚歌敏锐地发现,从王府中心飞起一个功夫极高之人,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朝自己赶来。
还未逃出王府,此人就追到了自己面前,抽出背后重剑,一剑斩向楚歌。
楚歌悚然一惊,这一剑中竟然包含着沉如大地一般的肃杀和征伐,剑出时,空气中甚至隐隐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这简直是在战场上用一条条人命堆砌出来的!这人究竟是谁?!
她要抓住刘元瑾,只能用一只手臂迎战。
匕首撞上重剑,飞蛾扑火一般,从头到尾寸寸崩裂。
不等全部裂开,她就果断扔去了匕首,即使如此,她的虎口还是生生绽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好在楚歌在楚离天的淬炼下,早已养成了愈是危机、愈为冷静的心理。她自知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背后还有一个刘元瑾。
她狠下心来,此刻只有一个办法了。
软剑刚刚抽出,那人的第二剑已朝楚歌心脏刺去,若她不欲死,只能放开刘元瑾,双手迎战,尽管这样很有可能也挡不住那来势汹汹的一剑。
可楚歌没有放手,她咬紧牙关,硬是在重重剑风笼罩下将刘元瑾用力扯到一边。
她往前一冲,就要自己往剑上撞去,同时毫不犹豫地将软剑劈向那人脖颈。只是软剑的长度并不及重剑,她这一举看似自杀一般。
只有楚歌知道其中秘密。她生来就和常人不同,她的心脏是在右侧的,所以这一剑并不能直接致命。
重剑前刺入胸,必然一时之间无法抽离,她就要趁这瞬间工夫贯穿向前,缩短距离,同时置敌于死地。
危机之下,楚歌算好了一切,却万万没想到,就在剑将入胸的一刻,异变突生,她被猛地一股大力扯到了一旁,而从后背上消失了的人一步转到面前。
……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抱住了她。
握着那柄重剑的手一惊,再想停下已经来不及了。
重重梦境中,刘元瑾隐约听见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可梦魇之中,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刺鼻的烟雾涌入肺腑,下一刻就有一个温暖的身体扛起自己,一路往外冲,可这人是谁……
他努力睁开了眼睛,也许是致幻剂的刺激,他竟然恍惚中看见了小米娘的魂魄。
一瞬间,他脑海中都是澎湃的苏醒的回忆。刘元瑾再也忍不住,只是浑身无力,他只能拼命发出声音,唤了她一声。
她背着他,用尽全力带他离开这里。
可是长宁王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的。
远处一个人转眼就追来了,她背着他,是打不过人的。
他焦急万分地拾起自己的力气,可是致幻剂渗透了他的身体,力气就像手中溜走的沙,怎么都捡不回来。
她被逼到了绝境,却还是不愿意放手。
他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哪怕只是受伤,也绝对不可以。
他不知从哪里涌出了力气,还好来得及。
又一次抱住了她,第一次这样抱住了她。
小米娘,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想到我有那么多的话都想跟你说,想跟你说到天亮,再说到天黑,一生一世,永远不停地,跟你说下去。
对不起,我竟忘了你。
对不起,我没认出你。
可我一直在找你,无时无刻,分秒不停。
剑刺进了刘元瑾的胸膛。鲜血涌出来,染红他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鲜血又从他的嘴中止不住地吐出来,染红了她的衣服。
楚歌呆呆地低下头,举起手,剑从她手中掉了下来,滚落房檐。
她颤抖地抱住他,又烫了一般,拿起手。
月光里,她隐约看见一片红色,恐惧至极,而不敢确认。
她轻轻地叫道:“刘元瑾,你认出我了,对不对?”
刘元瑾好喜欢听她的声音,几乎眷恋地听着那熟悉的声音,用熟悉的语调,喊自己的名字。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感受到了,知道了回答,胸口中猛地涌出一股浩瀚的悲痛,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疯了一般,轻轻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是你说的,我很厉害的吗?你怎么就不相信我?你怎么就不相信我?你怎么就……回答我,刘元瑾。”
刘元瑾渐渐没有了力气,他徒然地挂在她身上,想跟她说,不用在意,不用悲伤。你仍旧很厉害,你一直都很厉害。你给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火光。我就这样还你,不,也不能说算还,算我心甘情愿,没有止尽,心甘情愿。
楚歌焦急地轻声唤着他:“刘元瑾,刘元瑾,我求求你,你回答我,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刘元瑾,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你要是又扔下我,你要我怎么办?我这一回,真的没有家了。我再没有地方可去了。你难道就真的让我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吗?我怎么……怎么能活下去啊……我求求你,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刘元瑾!你为什么要救我啊?我宁愿被他刺死,痛苦地死,我也不想让你替我……替我挡……”
她说不下去,只有用力地抱着他,像刚刚他抱着她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甚至产生出一种渴望,想把他就这样揉进自己身体。
她的心脏,疼得要炸开了。
刘元瑾的眼皮越来越沉,他拼命地,不想熄灭。
他拼命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比风还轻的话,他说道……
他说道:
“因为我喜欢你……对不起……”
楚歌的灵魂仿佛被重锤砸了下去,良久,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菩萨,西王母,池瑶,诸天神佛,求求你们,小米三十三仙求求,我宁愿失去一切,也不愿意失去他。求求你们,让他活下去,我的每一寸血肉,都献给你们。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他活着。
刘元瑾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凭什么要受到一次次的毁灭?他这么好的人,你们看不见吗?看不见吗!
我怎么……怎么能再一次,这样看着他,抱着他,在我怀里,就这样,死去……
刘元瑾,我恨你。我再也不想喜欢你了,我恨你,恨透你了。
她抱着刘元瑾,跳了下去,自投罗网。
她抱着他,求他们,救救他。
她视若珍宝的人,受了重伤。
长宁王赶了过来,双眼通红,朝所有人怒吼道:“叫大夫!叫大夫!救人!”
没有人来抓楚歌,他们远远望着她,仿佛也在看着她,一点点死去。
自投罗网的人,没有必要逼迫。
柳叔沉着脸赶来了,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抚在了他的腕脉上。
曾经让他一次次感到奇迹的腕脉。
……竟然还在跳着。
微弱,却真实。
这一天,楚歌听到了他说,那个苍老的大夫说,这个人还有救。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还给他们,毫无反抗地任由他们把自己押进地牢。
哐当一声,地牢的铁门关上了。
一片黑暗中,她一边流泪,一边一点点笑了出来。
这一夜,太过漫长。
梦里,她又见到了池瑶。
那个长得和西王母一样的美丽的人坐在一片空茫里,自己拿着酒壶,偶尔酌一口。
她缓缓地朝池瑶走过去,直到池瑶回了头,用温然的目光望着她。
她又转过头,望着不知何处,说道:“你的话,我听到了。诸天神佛,都听到了。”
楚歌没有笑,她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点了点头,说了句:“嗯。”
池瑶把酒壶递给她,道:“来一点吗?没什么味道。”
楚歌接了过来,仰头灌进去,却只感到灵魂的一阵细微的颤抖,仿佛有水流过,除此以外,确实没什么味道。
“你居然一直喝的是这个。你喜欢吗?”楚歌问道。
池瑶伸过手,朝她要走了酒壶。在掌心转了转,却没有再喝。
她说道:“这是当年那个人爱喝的。可是后来他不在了,我就住到了这里。假想的味道而已,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楚歌侧眼望了望她,半晌,问道:“池瑶,你找到自己的圆满了吗?”
池瑶摇摇头,利落地笑道:“没有。池瑶没有,但西王母找到了。所以我留在了这里,而她出去了。”
楚歌隐隐有些懂她了。
池瑶忍不住又喝了口酒,笑道:“还是的,成习惯了。对了,你有名字了吗?”
楚歌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摇了摇头。
池瑶点头道:“明白了。他还在,没关系,等再见到他,一定记得跟他要一个。要一个他给的名字,你不会后悔的。”
楚歌浅浅一笑,答应道:“嗯,我会记得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你其实,不该和我们说那些话。人的话说给神仙听,神仙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楚歌还是点头,苦笑道:“只是我当时,实在没办法了。”
池瑶叹了口气,收起酒壶,道:“你知道,其实菩萨碎镜不会真的剥夺你的灵魂,这毕竟是菩萨的镜子,原本只是为了引导陷入人间幻象的灵魂得以开悟罢了。可你,没给自己留退路。”
楚歌“哦”了一声,说道:“那就这样吧。等我回去见他,好好怪他一下。”
池瑶忽然到了她的对面,凝重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小米三十三仙,我替诸天神佛问你一句,现在还有机会后悔,你后不后悔?”
楚歌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一道微笑。
片刻,她收回笑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池瑶看着她,脸色愈发沉凝,她严肃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不后悔?你知道你说的话有什么样的含义吗?”
楚歌微微笑了笑,回道:“魂飞魄散,不,比这还不如,永生永世,沉没银河,为三千世界不变的灵火。直至宇宙灭亡的一刻,一直在三昧真火中燃烧自己的所有血肉。纵使再痛苦,也没有……解脱的一日。”
池瑶皱着眉头,出现在她咫尺之前,严厉地凝视着她,沉声道:“即使如此,你也不后悔?就为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自己,搭上所有自己,值得吗?”
楚歌的眼睛慢慢红了,她固执地回视着池瑶,说道:“你问我后不后悔,可你们也没有给过我更多选择。如果可以不献上自己,我又怎么会这样选择。我是应该像西王母一样,把你留在这里,然后自己了无牵挂的离开,还是应该一开始就忘记那个就算没有名字也全心全意喜欢过他的自己?然后永生永世,站在干净的远处活着。我是应该这样,对吗?你说我为了一个自己,搭上所有自己,但为什么不是,为了一个真正活过的自己,奉上所有失去了自己的自己?
她不再看她,自己对着自己说道:“你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我偏要做。最后所有痛苦,我都自己承担。因为我从未有过别的选择,所以无论未来怎样,都不会后悔。”
池瑶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没有人会来找你了。你既然做了选择,那我给你下的禁制也就没有了意义。现在,我给你拿走它。从此以后,你的路,再没有人能够替你选择,你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回去吧。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下一刻,楚歌一下子落入了梦境的缝隙,茫茫的黑暗里。
隐约间,她听到池瑶一声叹息,喃喃道:“可惜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楚歌睁开眼,仍是一片黑暗。
地牢里,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