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舌辩兵法
青木居士坐回了座位,姜珞儿低着头流着泪,乖乖立在他身后。
席间此刻还很安静,青木居士朝常邕谪道:“邕谪兄,听闻你熟读兵法,在下不才,虽不会作诗,兵法却略懂一二。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探讨一番?”
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常邕谪面上露出一个笑容,自然知道,此举无非是为了让姜珞儿的闹剧歇上一歇,可他岂是个成人之美的人,便意味深长地回道:“我若,不愿呢?”
他平静地回道:“那也许仁兄不过是浪得虚名。”
常邕谪闻言,不怒反笑,道:“你激我?我是不是浪得虚名,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青木居士拿起一旁的热茶喝了一口,然后开口道:“三十三年前,旧朝宋城将军,曾被雍朝十万铁骑围困于辽水之南、明岭之北,逼得宋城将军只能率军向北。然宋城将军所虑,手中兵力原就不足,若又被迫远离皇城,恐旧朝危在旦夕。将军忠义,竟与十万铁骑鏖战十数日,直至身死,未曾北逃。将军既死,旧朝再无人守护,不过两日,举朝倾覆,至此灭亡。故此一役,于历史、于兵家,都极为重要。”
他又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宋城将军固然身死,然此一役,其间所用兵法,却不乏值得称颂之处。比如,第一日,将军发现自己受到围困,便故意大起炊烟,营造出己方兵力强大、补给充足的假象。又散布谣言,说旧朝军队早已在这山谷中布满埋伏,其实雍军才是被设计的一方。这才扰乱了雍朝铁骑的视线,延缓了己方被攻克的速度。关于宋城将军这一日的应对,邕谪兄怎么看?”
楚歌一直悄悄关注着他,她发现,他握着茶盏的手指紧紧地扣在茶杯上,像是在尽力忍耐着。
她暗暗焦急,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又给他斟满了热茶。
常邕谪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折扇,他哗一声打开,幽幽笑道:“怎么看?我看不怎么样。要是我,我就谎称南方有援军,不日便到达。”
青木居士没有犹豫,当即回道:“雍朝铁骑固然是从北方来,但根据当时情形,他们明显在旧朝中有内应。谎称南方有援军,他们不一定会相信。纵使信了,那便更糟。南方有援军,援军若至,便成两面夹击之势。雍军断然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极有可能,他们会立刻出兵。你的计策,只会加速己方灭亡。”
常邕谪在席间踱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道:“你所言不差。只是我本也不欲延缓己方灭亡。南方有援军,那我朝铁骑必然会将主力放在南方,加固南方防守,而我此时整合剩余兵力,化为一把尖刀,就可以从北方突围。”
青木居士反驳道:“就算事情都会按照你所设想的发展,你率兵北逃,置皇城于何处?彼时雍朝铁骑回返,最多两日,家国覆灭,你的军队来不及回防,还有何用?”
常邕谪摇头道:“你想错了,只要我还活着,我的军队还在,一切就皆有可能。”
青木居士的喘息渐渐变得短促沉缓起来,他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面色苍白,身体已经要支撑不住了。
楚歌拿出手绢,要替他擦擦汗水,却被他挡住,他扭头低声道:“谢谢,我自己来。”
他用自己的袖子擦了,常邕谪踱过来,轻笑道:“青木居士,要是说不下去,就别勉强了,瞧瞧你,都出汗了。”
四周隐隐传出一阵窃笑,不知是谁家的女眷。
他不理会,抬起眼皮,直视着他,继续说道:“第五日,缓兵之计失效,数万铁骑从四面八方朝宋城将军压来。原本一击即溃的队伍,多亏了这五天的缓冲,有机会在己方营地设下重重埋伏,这一来,原本是谎言,也变成了真实,也是最后一道生机。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日晴天,那日却突降大雨,河水涨潮,没过营地,毁去了大半机关。即使如此,还是坑杀了将近一万铁骑。也正因如此,宋城将军又为己方争得几天喘息时间。无论怎样,雍朝铁骑在这一日损失惨重,辽水明岭之间血流成河。常邕谪,若是你,你做了……铁骑首领,又该如何避免?”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都变了,仿佛一簇微弱的火苗,执著地不肯熄灭。
常邕谪望着他,眼中冒起一股兴奋的火焰,他低下头,凑在他耳边说道:“要战斗,就要有牺牲,才一万而已,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又压低声音,只对撑在桌子上的那人道:“不过若是你也在那万人之间,我必然是要,杀光所有敌人,再令他们曝尸荒野……替你复仇的。元瑾。”
刘元瑾喉口一甜,拼命忍了回去,半晌才继续说道:“……最后一日,辽水之滨,宋城将军率领最后的部下,万余部下,最后只剩不到百人……他,四面楚歌,只好以身殉国。纵然是传奇般的人物,战至此处,也再难寻得生机了。你说,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死局?若不北逃,他从何处,能得到胜算呢?”
常邕谪咯咯一笑,低声对他说道:“那自然只能像长宁王那般,让别人去做他的替死鬼了。”
他直起腰,咔咔合起扇子,扭头朝门外看去。
他抿嘴一笑道:“青木居士,看来,我们今天的探讨,要就此结束了。”
国子祭酒一进门,还未说话,就怒气冲冲地从宴席上找到姜珞儿,一把把她拽出来,斥道:“跪下!”
姜珞儿一愣,眼眶登时又红了,下一刻扑通一声,朝自己的父亲跪了下去。
祭酒气得声音发抖,道:“姜珞儿!从今日起,你就给我在家呆着,一步也不许出来!”
姜珞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国子祭酒向户部侍郎道:“郭大人,小女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郭长青回礼道:“不妨事,说起来,也是小女不懂事。”
郭婉容望着姜珞儿,低下了头。
赵扶苏也悄悄躲在父亲身后,感到一阵不安。她也没想到这次事件会变成这样……说起来,要不是自己,姜珞儿也不会一赌气跑来这里。
片刻后,国子祭酒带着泪水涟涟的女儿走了。
阿四回到主人身旁,一见主人的模样,便知道大事不好。
他急忙朝武平疾道:“尚书大人!我家公子身体不适,可否先行离开?”
武平疾看了一眼青木居士,又看了一眼常邕谪,点头应允了。
阿四要去搀扶自家主人,却被他谢绝。
青木居士又朝今日宴席的主人谢过罪,这才转身离开。
楚歌一直偷偷望着他,看他好似无事一般走出宴会大门。
武平疾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悄悄走到楚歌身边,道:“跟我过来,老爷找你有事。”
楚歌一愣,跟着他下去了。
这人却并没有把她带到武平疾身边,反而一路把她往府邸深处领。
楚歌暗自冷笑道,武平疾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朝四周一望,正好无人。
她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他奇怪地转过头,只见利落的一掌迎面而来,重重一下,他的脖子中了招,当下就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楚歌找了个地方把衣裳一脱,面具一摘,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又飞快地系上面罩,点了把火,把衣裳和面具都烧了。
她轻轻一跃,窜上了房顶。朝远处一望,找了个方向,踏檐走脊,追寻而去了。
刘元瑾从兵部尚书的府邸刚一出来,脚下一软,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阿四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他在长街的灯笼照耀下,显得格外苍白。
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胃,紧紧咬着牙,疼得直不起腰来。
阿四心疼道:“公子,马车停在后街呢,你上来,阿四背你过去吧。”
刘元瑾固执地摇摇头,硬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阿四见过他从前犯起病来的样子,知道他此刻有多难受,心里担忧极了,忍不住碎碎念道:“公子,你明知道自己的胃不能喝酒,不喝还得仔细养着呢,今日怎么敢那样一杯一杯地往里灌?那酒又烈,你怎么受得了……别说后面又那样动气,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有了苦谁能替您啊?还不都得自己受着。”
刘元瑾听着听着,忽然想起王大伯。
他似乎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刘家庄过得怎么样了。
等到了二月,天气暖和起来,就没那么需要柴火了,也不知道他冬天攒足了钱没有。
等过几日,还要去看看陆伯父和陆伯母。一年多以前,他们被朝廷征召,来京城做了宫廷木匠。生活是比以前好多了。早就写信告诉了陆川,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阿四扳开他的手掌,却见到一滩暗红发黑的血液。
时至今日,他体内仍旧有当年旧伤的淤血,偶尔还是会这样咳出来。
阿四再不管他愿不愿意,把他放到自己背上就往马车跑,等上了马车,阿四轻轻叫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阿四一鞭子抽到马背上,急匆匆往王府赶回去。
长宁王府的大夫全都被叫了起来,在一间别院里忙前忙后。
长宁王也充满担忧,亲自来到别院,查看刘元瑾的病情。
他向一名老大夫问道:“柳叔,元瑾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柳叔是个脾气很臭的老头,平时除了长宁王,谁的面子都不给,有时连长宁王的面子都不给,比如今天。
他搭完脉,脸色很差地跟王爷回道:“还能怎么样?他也就仗着年轻,可他年轻有什么用?他的身体他自己不知道吗?再这样下去,他早晚要完蛋!”
长宁王急了,回头朝阿四斥道:“叫你好好看着他,你是怎么看的?谁逼他喝酒,不是让你全给他挡下来吗?他是长宁王府的人,除了皇上,谁能逼他?”
阿四跪在一边,低着头乖乖受训,等王爷说完,他也不解释,只是说道:“王爷,阿四辜负您的嘱托,阿四知错了。”
长宁王见他知错,也就不再继续说他,他坐到刘元瑾床榻边,充满忧虑地看着他,又抬头问道:“柳叔,您看,给他开点什么调理身子?什么都行,人参、燕窝……您不用有顾虑,想开什么开什么。”
柳叔嗔道:“胡闹!怎么能想开什么开什么!不瞒您说,就他这身体,我就是给他开了千年的人参,他也根本受不住!现如今,只能慢慢养着了。”
第一碗药熬出来,侍女仔细地喂进刘元瑾嘴里。
过了一会儿,在长宁王巴巴的目光里,刘元瑾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长宁王急切地叫道:“元瑾,元瑾!醒了吗?”
刘元瑾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他似乎回到了一段回不去的时光里。
悠悠长梦,大约是以他的死亡结束。
可梦醒来,他看清楚眼前人,忽地梦境一阵阵恍惚起来,几个呼吸的功夫,就什么都忘记了。
他侧身撑住床沿,自己坐了起来,朝长宁王施礼道:“王爷。劳烦您还来看我,元瑾无事。”
长宁王摇头,和蔼地笑道:“你无事就好,以后可不能这样喝酒了。等你身体好了,我给你喝我最好的酒。”
刘元瑾微微一笑,道:“谢谢王爷。”
柳叔终究是忍不住,开口说道:“你这小子,就会嘴上唬人。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不当心,这世界上没人救得了你。”
刘元瑾朝老大夫颔首,歉然道:“实在对不起,这次又让您费心了。您说的话,元瑾谨记在心。”
饶是如柳叔般脾气臭的倔老头,见了刘元瑾这小子,总是两句话不到,就对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养着吧。一定按我开的方子按时喝药,这两天多休息,哪也别去了。”
长宁王凑过来问道:“那私塾他也不能去了?”
柳叔的火又起来了,道:“不能!当然不能!还想让他出去教课?要不要他活了!”
长宁王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在柳叔面前,不知怎的,却一点脾气都没有,顿时附和道:“对,对,不去了,让别人代你上几天课吧,等你身体好了再去。”
刘元瑾答应道:“是,王爷。”
柳叔看了看他,又拉过他的手,搭了搭腕脉,一时半刻,他叹息道:“元瑾,自你入府,我每每为你诊脉,总感觉很神奇。你如今还能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但我行医多年,知道人力有时尽,所以说,这是老天要叫你活着。你一定要爱惜自己,你明白吗?”
刘元瑾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他心中又升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好似这一切其实有迹可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朝柳叔微微笑道:“我明白了。谢谢您,柳大夫。”
长宁王见他没什么事了,就回头朝阿四说道:“好好照顾他,切不可再让他出事了,听到没有?”
阿四重重地点点头,道:“知道了,王爷。”
长宁王招了招手,除了阿四,就让其他人都下去了。
临走时,长宁王犹犹豫豫地朝刘元瑾道:“元瑾,当年的事,是邕谪对不起你,你受的苦我都知道,那小子也不容易,你别记他的仇。”
刘元瑾淡然笑道:“这点苦不算什么。我明白,王爷。”
长宁王欣慰地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转身走了。
阿四这才站了起来,走到刘元瑾身边,扶他躺下。
刘元瑾望着阿四,歉然道:“阿四,对不起,又让你替我挨说了。”
阿四眼眶一红,摇摇头道:“没事,只要公子好起来,阿四挨多少说都不怕,挨打都不怕。”
刘元瑾望着他,恍惚间似乎想起一个人。
一样的天真,一样的单纯。
朦朦胧胧间,他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仿佛凑过一个人,近近地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