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见学官
天才蒙蒙亮,郭府里已经人声骚动了。
大娘子、二娘子、三四五娘子都到大门口送自己的孩子上了马车,走之前“听学官的话”“新的一年好好学习”之类嘱咐自不必多提。
郭长青也一同出来,坐上了另一辆马车,上朝去了。
郭家孩子很多,男孩五个,女孩三个,不算郭婉唱。所以郭家的马车也很大,大的足以装下六个孩子和七个书童,还有两个随行妈妈。郭家大哥和二哥都已经弱冠,出府成家立业了,不必上学。
郭婉唱虽也是郭长青亲生的,却比一个下人还见不得光,所以一直以来在府上地位都很低。她和一帮书童坐在一起,瑟缩地蜷在马车的角落。
一般来说郭府上的人都不太爱跟她讲话,只有在男孩里排行老五的郭立彦,也许是郭家欺凌弱小之风无人收拾,受了诸位哥哥的气的郭立彦只能从欺负姐姐妹妹身上找补回来,尤其是郭婉唱,那是最好欺负的。
前几日朝郭长青告状的就是他,这下同处一车,别的兄弟姐妹都聊在了一处,他百无聊赖,只好又来欺负郭婉唱。
他颇为放肆地伸出爪子拽了拽郭婉唱头顶梳的两只书童的小揪揪,边拽边蔑笑道:“郭婉唱,你看人家姐姐妹妹都怎么梳的头发,你看你,还不如云丽呢,梳得丑死了。”
云丽是郭立彦的书童,小姑娘一听,登时红了脸,悄悄看了郭婉唱一眼。
郭婉唱伸手捂着自己的头发,疼的眼眶一红,含着泪水说道:“五哥,求求你别拽了,疼。”
郭立彦见她这么容易又被弄哭了,颇感有趣,变本加厉地揉搓那两团小发髻。
郭婉唱呜一声哭了出来,引得马车里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显得郭立彦的动作格外突兀,他顿了顿,回头瞟了一眼三哥郭立城,见他正皱着眉头瞧自己,心中一阵害怕,收回了手。
郭立城颇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和老四郭立铭聊起近来朝廷里一些事,这自然大多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楚歌竖起耳朵听着。
“昨天皇上宴请朝中众臣,长宁王居然喝了个烂醉,当朝作起诗来。后来又跑出去大吐,旧朝皇族,酒品竟这般。”郭立城道。
“三哥,我倒觉得,长宁王这是真性情。敢在皇上面前酒后作诗,敢问当今朝堂,除了他,还能有谁?长宁王这一举,不负一生风流,在文人间当传为佳话了。”郭立铭道。
“自古文人墨客,最是多事。好好男儿,就应当上阵杀敌,建功立业。饮醉当在沙场,与子同袍,那才是佳话,你懂什么。”郭立城道。
“沙场战士自然值得钦佩,但文人墨客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吧。就比如我们的学官,才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已文采斐然。他写的《落香赋》,一年前便名满京城,至今仍在传诵,真当流传千古。”郭立铭道。
楚歌心中一动,落香……赋?
《落香赋》何止享誉京城,就连当初远在关外的她都有所耳闻。有人传说,京城出了位百年难遇的大才子,号青木居士。去年三月,京城一年一度的竹亭文学集会上,青木居士触景生情,落笔成文,当场写就千字长赋。文章一气呵成,其间行云流水,泓峥萧瑟,令人拍案叫绝。
当时只是当个传闻听过便罢,如今有了小米娘的魂魄,不由得觉出几分别样的意味来。
一时半刻,马车停在了长宁王府前。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大半,各家的马车也都陆续到站,挤在长街上。
郭家的兄弟姐妹们挨个下了马车,遇到之前熟识的同学的,便都凑到一起,激动地说着寒暄的话。
郭婉唱低眉垂首,乖乖和书童跟在大姐郭婉容身后。
郭婉容找到了国子祭酒家的女儿,惊喜地问道:“姜妹妹,你怎地也来了?”
姜珞儿拉住郭婉容的手,抿嘴一笑,道:“早就听姐姐说青木居士的文采如何好,为人如何好,实在好奇,就求了家里,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力气,没想到,父亲听见是青木居士,没多时就答应了。”
郭婉容也笑道:“你父亲的眼光自然是错不了的。等下见了就知道了。”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往里走,姜珞儿一直在和郭婉容说她是如何喜爱那篇《落香赋》,已经全部记到心里去了。
郭婉容歪着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珞儿,我看你要小心了。”
姜珞儿奇道:“怎么了?小心什么?”
郭婉容微笑道:“小心你的芳心啊!学官其人风采更胜他的文章,你只是读了一篇他写的《落香赋》,就着迷成这个样子,你要亲眼见了他,还不得疯了?”
姜珞儿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你呢,容姐姐?”
郭婉容被反问了一句,心里登时如小鹿乱撞,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一个人,又很快收回目光,红着脸不说话了。
姜珞儿顺着目光一瞧,看见了大理寺卿家的二公子,机灵如她,顿时明白了一些东西。
长宁王府的私塾有一片单独的庭院,冬时便在房屋里,夏时便在凉亭中,彼时周围荷叶田田,风景甚好。
来上学的人很多,基本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也有一些寒门,全是天赋之人,是长宁王特别招进来的。
临近书院了,郭立彦又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趁人不注意,使劲拽了一把郭婉唱的小发髻,一溜烟跑了。
任楚歌城府再深,也要被这烦人的熊孩子弄火了。她按捺住心里的愤怒,符合郭婉唱性格地挤出了两滴眼泪。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声“学官”,楚歌回过头,只见青木居士从长廊另一端走了过来。
他个子很高,身量颀长,气质儒雅,容颜颇好。虽然少年气未褪,但却不会使人觉得稚嫩。只是一眼望去,便知他周身的礼仪气度,绝非刻意练习,浑然天成一般。
那一刻,楚歌眼中的泪水再不是故意挤出来的,那是她流出的泪。
她嘴唇微动,哽在喉咙里无声地叫道:
“刘……元瑾。”
又一次听到《落香赋》的名字时,她就知道青木居士是谁了……只是她没想到,原来真的会在这里,又一次见到他。
刘元瑾,如果有机会,真想再为你送去一场美梦。
梦里我们两个,能好好地在一起吗。
青木居士走到郭婉容和姜珞儿她们身边,朝大家一颔首,算是回了礼。
“郭立彦。”他平静地叫道。
郭立彦不知为什么,明明从未被他罚过,却总是对他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或许说是敬畏更为妥当,只是他也弄不清楚罢了。
他乖乖地站住,回道:“学官。”
“你方才做了什么?”他的语气淡淡的,让人察觉不出半分责怪,更别说居高临下,就好像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
但郭立彦脸涨得通红,分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不用他说明白,郭立彦就自己乖乖地走过来,立在不远处,朝郭婉唱一低头,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揪你的头发。”
楚歌愣了一下,她一抬头,正看见青木居士朝她微微一笑,她鬼使神差地便朝郭立彦回道:“……没关系。”
他说道:“东风料峭,姑娘再哭,脸要冻伤了。”
楚歌听了这话,心里没来由地悲伤,她拼命控制,可是泪水还是不管不顾地涌出眼眶。
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长宁王家的私塾是允许书童一同听讲的,只不过只能站在学堂外面的长廊里,而且不许出任何声音。
其他地方的私塾是完全不允许书童听讲的,长宁王府却开了先例,天下寒门自然感动,只是新朝那些官员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这是对礼制等级的践踏。幸在长宁王自有傲骨,做了的决定也不是由这些人可以更改的。
青木居士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即使在门外,也能清楚地听到。
小米娘自然不是第一次听他念叨那些经史,那都是当初她当作安眠曲来听的,如今听到耳朵里,已恍若隔世,分外动听。
她近乎贪婪地听着。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喘息,他拿起书卷、放下书卷的声音……有关他的一切。
直到她的眼睛感到干冷酸涩,她抬手一摸,才发现人皮/面具上早已冻出冰渣了。
旁边的云丽碰了碰她,给她递来一块手帕。
楚歌接过来,望着这个姑娘。
云丽朝她笑了笑,指了指脸,示意她擦一擦。
她朝楚歌比口型道:“没事的,小少爷就是那个脾气。你别难过了。”
楚歌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学堂里面,青木居士放下书卷,说了句:“休息一下,半柱香以后我们继续。”
学生们顿时松了一口气,等到学官走出门,里面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楚歌身边,那些书童都走进学堂,侍候各自的小主人去了。
她特意晚了几步,等到他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而风里留下一阵他的气息。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这才最后走进学堂,到了郭婉容身边。
姜珞儿就坐在郭婉容前面,她下了课却迟迟未动,半晌转过头,眼中的目光已满是痴迷。
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语气对郭婉容说道:“学官他的文采怎么这么高啊……他的声音好好听啊……他怎么这么好看……我活了小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君子的人了……”
郭婉容瞧她,失笑道:“怎么就小半辈子了,你才多大,还没及笄呢,你怎知没有比学官更君子的人?”
姜珞儿斩钉截铁道:“绝对没有!就我父亲那些弟子,我偶尔见到,也算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然风姿文采比之学官可差远了,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郭婉容笑而不语,姜珞儿自顾自继续说道:“我总算知道从前那些话本里说害相思病是怎样一种滋味了……完了完了,容姐姐,我恐怕要害相思病了……那我这短短一生,就真过了小半辈子了……”
郭婉容见她越说越离谱,正想打断她,却被一边少府监家独女赵扶苏抢了话:“行了吧,年纪不大,脑子里却想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姜珞儿不开心地回应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你看你都说什么‘是彼此心意’,八竿子打不着不说,你也不害臊!”
赵扶苏的脸腾就红了,气恼道:“好啊你姜珞儿!你给我等着!”
姜珞儿笑道:“等着就等着,怕你不成!”
赵扶苏忽然就不气了,微笑道:“今天晚上兵部尚书设家宴,我父亲也受到了邀请,会带我一同去。听说学官也在受邀之列。我今夜就能和学官一同吃饭了,和你无关。”
楚歌正给郭婉容磨着墨,心中顿时留了意。
这几年关外太平,兵部尚书日子过得清闲,职用却彰显不出,就连油水也少得可怜。然他此番大费周章,宴请四方宾客,定有要事。
国子祭酒平日里和兵部尚书交涉不多,此次并未受邀,姜珞儿一听,一口闷气憋在胸中,转过头去,再不跟人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郭婉容拍了拍姜珞儿的肩膀,递给她一张纸条。
楚歌看着郭婉容写完的,自然知道纸条上的内容。
原来户部侍郎也受邀在列,郭婉容说,要是她愿意,就扮作她的侍女,掩面而去。反正祭酒近日来忙着国子监的开学事宜,就算她消失几个时辰,只要掩饰得当,大概家里也不会发现。
姜珞儿想了想,只要也能见到学官就好。便欣然应允了。
半柱香的时间快到了,书童们纷纷从学堂出去,又整整齐齐地排到长廊上。
楚歌悄悄地站到了离门最近的地方,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了。
不稍片刻,青木居士准时从长廊另一端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
楚歌微微抬头看去,那正是第一天见到的刘元瑾身旁的那个小厮。
阿四手中捧着一个火盆,走近了放在长廊中央,几下点了起来,道:“你们自己照看着点,别让它灭了。天冷,我家公子心疼你们,怕你们挨冻,特意给你们准备的。”
青木居士不喜阿四这样讲,便回头轻轻瞪了他一眼,阿四知晓主人心意,吐了吐舌头,转身回去了。
他正要进门,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小书童们,不急不躁地开口问道:“我在里面讲话,大家能听清楚吗?若不清楚,我再大点声。”
楚歌抬起头,下意识回道:“很清楚的,不要再大声了。”
话音刚落,她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楚歌低下头,找补着说道:“学官……讲一上午话,原本就很累了,不用再为我们特意费嗓子了。”
这是她第一次不喊他“刘元瑾”,而喊作“学官”。她恍惚中真的有种感觉,自己成了郭婉唱。
青木居士望着她笑了笑,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米娘、楚歌、郭婉唱……都不能说。
她愣了愣,才说道:
“我没有名字。”
池瑶说的,人要有名字。
否则一段故事便无处安放。
她没有名字,在他面前没有故事。
青木居士望着她的眼睛,一时半刻,他的眼睛弯起来,道:“不急,以后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