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元宵
灯火的光憧憧绰绰,朦胧中透出一双睫毛浓密的温柔的瞳孔,里面正倒映着一场凋零的烟火和满街彩灯,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
“他来找你了。”
池瑶的话语尚萦绕在耳边。小米娘登时睁大了眼睛。
一个容颜温润的少年郎披着银灰色的大氅,接过小厮手里的伞,微微倾身,遮到小米娘的头上。
原来下雪了。
小米娘呆呆地望着他,熟悉的回忆渐渐在胸口翻腾起来……他是刘元瑾。
可这里不是刘家庄,刘家庄没有这般绚烂的烟火、这样璀璨的彩灯……甚至不是滁州城,滁州的冬天没有白雪。
一把剑突然横亘过来,没有出鞘,却不容半分僭越。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公子小心,此人来历不明,恐怕有诈。”
小米娘愣了一下,很快摇头道:“我不是……我没有恶意的,我是……”
刘元瑾耐心地等着她说完。
可是小米娘突然停住了话语,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小米娘”几个字。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人类的手,自己的身体,也完全变成了一个人类。
……原来这就是禁制。
猝不及防地,那把剑出了鞘,泛着寒光的剑身朝小米娘面门攻来。说时迟那时快,小米娘想也没想就翻身起来,一路后撤,抖出袖口里的匕首挡下这一剑,然后立刻腾身一跳,跃上了房檐。
小米娘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自己动起来,她焦急地望着元宵街市上立着的刘元瑾,她看见他也在回望。
“刘元瑾……”她还没来得及说完,那道剑光已经同样腾上空,直直追了过来。
小米娘无奈之下只好转过头,朝远方的黑暗里腾跃隐没。
刘元瑾还是听到了那几个字,虽然是陌生的声音,可每一个字的咬字和重音……都熟悉得出奇。
他望向浓浓的夜色,又是几簇烟火,像雪一样遮住天幕。
那名剑客跳了下来,朝主人走了回来。
“白首,长宁王让你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
刘元瑾把伞递给小厮,搓了搓手,问道。
白首,也就是那名剑客,神情一凛,抱拳答道:“不惜性命保护公子周全。”
刘元瑾往前走去,淡淡地道:“倒是不必为我牺牲,你的性命也很重要。不过,保护而已,何必如此惹人注目。”
白首很懂得揣摩人心,于是当下不再多言,只是答道:“在下明白,以后不会了。”
刘元瑾也不再说话。他不经意地抬起眼,又望了一眼小米娘隐没的方向。
雪越下越大。
小米娘凭着直觉逃进了一间荒废的平房里。
那里正有一个人等着她。
那人披着深色的披风,面容充满沧桑,可不知为什么,小米娘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对方的真容,而是易容术。
“耽搁了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那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无端透出严厉来。
随着他的话音,小米娘的眼前忽然闪过了一连串的幻影,她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半生。
原来,我的名字叫楚歌。
“你给的通关文书不好用,我等到天黑了才潜进来。”楚歌从胸口掏出一本黄色的折子,扔给了她的师父,楚离天。
楚离天袖袍一卷,接住了折子,那么暗淡的光线,他只扫了一眼,就合上了折子。
轻轻一抖,那折子就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飞灰。
“果然,那小子早就成了叛徒。”
他这语气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
楚歌火冒三丈,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这文书有问题?你故意让我试错!”
楚离天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浑浊的双眼深深地望着楚歌,这小家伙胆大无畏,充满愤怒地回视他。
他伸出粗糙厚实的左手,在楚歌的头上揉了揉,和蔼地说道:“别生气,小家伙。你很强,我相信你。”
楚歌气呼呼地撅起嘴巴,没有反抗,也没有理他。
“今天是汉人的元宵节,街上很热闹,玩过了吗?”楚离天的语气里难得的有一分放松。
楚歌知道,这是因为她的成功。
每当她离成功近一分,他就会放松一分。他说过,当那一天最终来临以后,他就去养老,看看风景。
楚歌气囊囊地答道:“没有。”
楚离天拿出一副面具,道:“戴上。好不容易进了京城,今夜我们就玩耍一番。”
楚歌拿起那副面具,近乎诡异地望了楚离天一眼。
“玩耍”二字从他口中说来,怎么都透着挥之不去的离奇感。
楚歌,也是小米娘,心里却惦念着一个人。所以其实她很期待,期待再一次的重逢。
楚歌戴着丑巴巴的面具,漫不经心地跟在楚离天身后。
她在思考着怎么才能甩掉楚离天。
楚离天带着她走进了闹市中央的一家小酒楼里,在小二的接待下上了二楼雅座。
小二给二位倒上了热茶,然后一串流利的报菜名,楚离天没怎么犹豫,点了七道菜,小二听完,记到脑子里,躬着腰退下了。
楚歌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菜接连上来了,上到最后一道的时候,一个穿着京城时髦锦服的人摇着扇子上来了。
楚歌认识他,楚冥卿。大概在自己七岁的时候,听他扯过一些闲篇。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半大小子,穿着族里的衣服,烤着一堆总也烤不好火候的红薯。
“晚辈见过……”他合起扇子,正欲行礼,却被楚离天打断了。
“不用学汉人,坐下吃吧。”
楚离天动了筷,楚歌也不含糊,跟着拿起筷子,盯着一桌好菜预备大快朵颐。
楚冥卿看着一老一小,颇为无奈,他倒不急着动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
待桌上七盘菜都快见底之时,楚离天和楚歌齐齐放筷,打了个嗝。
楚冥卿放下酒杯,脸上笑容不减,目光却分明凝重起来。
“长老进京,是做好准备了吗?”
楚离天摇摇头,道:“不急。先清扫一些‘老鼠’为要。另外,楚歌头回进京,也得给她一些时间熟悉环境。冥卿,我让你提前准备的身份怎么样了?”
楚冥卿点点头,道:“一切妥当。户部侍郎有个私生女,早年养在徐州,这两年才接进京。小平已经成功接替了她的位置。”
楚离天望向楚歌,道:“明天,起钉落户。小家伙,一个月的时间,把整个京城弄清楚。怎么样?”
“起钉落户”,是他们通用的黑话,意思是拔出埋下的“钉子”,让合适的人“落户”。
显然,小平就是那枚钉子,要落户的人就是楚歌。
楚歌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答应道:“没问题。”
楚冥卿望着楚歌,笑道:“小歌长大了。”
楚歌嫌弃地撇了撇嘴,道:“楚冥卿,你别用这种语气。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当初连个红薯都烤不好。”
楚冥卿失笑道:“你这家伙,还记得呢。”
“忘不了。”楚歌灵动的目光透过丑陋的面具,挑衅地看向楚冥卿。
楚冥卿瞧见,更笑道:“好啊,好啊。小歌,记住,有什么难处就发暗号出来,我无论在何处,都会尽力帮你。”
楚歌不再看他,点了点头,嘴上却说道:“我才用不着呢。”
这时,窗口外,天上又一次飞升起几簇烟火,砰地爆开,洒下满天光雨。
楚冥卿眯了眯眼,微笑道:“长老和小歌赶得巧,汉人的元宵节,还是值得一看的。”
轻轻的推门声响起,刘元瑾回过头,是晚上跟着他的小厮阿四。
阿四年纪也不大,甚至比刘元瑾还小些,跟着刘元瑾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他知道刘元瑾从前受过伤,留下了怕寒的毛病。于是每到冬天,必然是要整天烧火盆的。
刘元瑾瞧着阿四端着一个新的火盆进来,便走过去,蹲下来,等他把新的火盆弄好。
阿四动作很利索,一时半刻就点起了新的火盆。刘元瑾凑过去烤了烤手,朝阿四一笑,道:“好暖和。”
阿四腼腆地笑了笑。不经意,他发现刘元瑾的手指冻得青白,便伸手抓住主人的手握了握,忍不住急道:“公子,阿四给您再拿个暖手的来吧,怎么冻成这个样子。”
刘元瑾抽出自己的手,摇摇头,笑道:“不必了。一会儿就好了。”
刘元瑾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上坐下。阿四这才看见窗户还开着,于是微微生气道:“公子,怎么敢这样开窗户呢,今儿外头还下着那么大的雪,怪不得手冻得冰块似的。您真是的。”
刘元瑾望着窗外白雪,记得曾经梨花也如雪一样,满日头地飘下来。
模模糊糊记得,曾经肩头躺着个什么小东西,很软,很暖的。
自从当年受了伤,意识很久都不曾清醒,待再醒来,就惘然地发现,记忆里缺失了一块。
很重要的一块。他便日日夜夜回想,后来总算捡起这一点模糊的感受。
今日大雪,这点模糊的感受恍若清晰了一分,他便魔怔似的,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就着大雪那一丝熟悉,艰难地回寻失去的记忆。
阿四探身过来,替他关上窗户,他却忽然抓住他的手,道:“别关……我想看看雪。”
阿四着急,劝道:“雪有什么好看的呀,公子,您听话,忘了去年不小心受凉,您有多难受了?到时候请大夫、喝药,又要折腾多久……”
刘元瑾默然了,松开手。
阿四把窗户关上了。
阿四心软,他看着主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心道:“公子,没事,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了的。明日还会下的……要不,阿四给您讲个故事?”
像哄小孩一样的,刘元瑾忍俊不禁,点点头,道:“好,你讲,我听听。”
阿四卖了个关子,道:“公子,等我先去准备一下。”
很快,阿四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拎了把小椅子进来了。
他把热茶放到刘元瑾手里,让他暖暖手和胃。
阿四开始了他的故事。
这是一个有关小米娘的故事。
传说,只有好人家的粮缸里才有小米娘的,可天下那么多粮缸,好人家的粮缸又有多少,却不是谁都能遇见小米娘的。
就算恰好遇见了,懂得珍惜的又有几个。
偏偏就让阿四这故事里的主人公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