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碎镜
空中传来悠悠一声太息,仿佛从亘古久远的地方,跨越了重重山海而来。
小米娘一下子跪在地上,抬不起头。这种发自灵魂的压迫感使她同时感到恐惧与崇敬,一时间除了顶礼膜拜以外,竟然做不出第二个动作。
西王母好似开口了,又好似没开口,因那声音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满天遍地都是辨不出音色的声音:“孩子,苦了你了。修行百世,才终得正果。你的过往……”
“想起来了吗?”
这一句宛如金钟震鸣,倏地撞入了小米娘的灵台,她一下张大了嘴,无声地看着那百世回忆如漫天大雪覆满自己的灵台,把她沉湎的上一世盖得严严实实。
“你该放下的……”
“已放下了吗?”
那一刻,好似凭空出现一只大手,无可抵抗地朝她一心的悲伤与执念抓过来,她不知躲,也无处可躲,直到那只手紧紧抓住了她所珍重的一切,她一刹那间猛地仰起头,两行血泪直直地从眼眶中流出来,她的眼底陡然空了,魂魄也全跟着那只大手离去了。
西王母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小米娘的眼底又重新泛起了黯淡的光亮,她软软地扑倒在地上,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好歹也是一个仙,竟然被折磨成这副模样。要是西王母再慢些放手,恐怕那只手足以扯碎她所有的三魂七魄。
第三层东侧,一个浑身伤疤的古神一直淡淡望着这一切,这时开了口,用嘶哑带血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痴儿。”
不知为何,小米娘一听这两个字,就好像心里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她感受到了从心底最深处发出的疼痛。那似乎是她原本就存在的疼痛,一直以沉疴的方式存在。而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看到它,浑身每一处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真正的疼痛。她开始在地上无声无泪而竭尽全力地哭着。
第三层西侧无端响起一个厚重沉浑的声音,音浪在殿中卷起山岳一般的重风,“梦中往生魂,何以更圆满?孩子,你抬眼瞧瞧,日已落西山。万事皆休矣。”
此话刚落,又一个声音平淡地响起:“不过凡俗爱恋,何需永恒挂怀。”
这些话音久久缭绕在大殿上空,一回又一回地涌入小米娘的耳朵,冲激着她内心的苦海。
她知道,古神都在帮她,一个神仙,怎么能受这么重的凡尘之伤。
……然而,一旦魂魄里落下“刻骨铭心”几个字,就再不是那么容易渡的了。
……
小米娘为刘元瑾送了九十九回美梦,从来没有一次进入得如此顺利。简直就好像是,他特意为她敞开了门。
她蓦地撞入一片水面,圈圈涟漪向周围散去。
水面之下,她睁开眼,嘴里吐出一串泡泡。
她在身边鼓起一个空间,像个水晶球似的往水底沉下去。
周围光线越来越暗,直到她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怀里抱着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拼了命地往上游。
那圆乎乎的东西极为不安分,在他怀里挣扎着往外走,他用尽全力抱住,张开嘴,吞了水跟怀里的家伙说话,然后急着摇头,还是奋力往上游。
可是他的力气越来越小,双腿蹬得越来越慢,一个不留神,怀里的小家伙一下子逃了,朝小米娘扑过来。
那家伙和小米娘错身的时候,小米娘看清楚,那就是她。
刘元瑾着急地追过来,看见小米娘,不由分说就把她抱进怀里,小米娘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生生被他抱住了。
他吞着水在小米娘耳边囫囵地说:“乖,不要跑。跟我上去。我们回家。求求你,别留我一个人。”
心疼他在梦里还要淹水,顾不上别的,小米娘连忙把那气囊鼓大了,将他也罩在里面。
忽然离开了水,刘元瑾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迷茫,手上的力道不经意松了几分。
小米娘从他怀里飞出来,悬在他面前,明知梦里所说是真也是假,她满目不甘地望着他。
刘元瑾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他望着小米娘,逐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他低声道:“小米娘,你来了,来给我送美梦了。”
这句话极尽温柔,小米娘心里一疼,流下泪来。
他伸出手,抚摸在她脸上,替她擦掉泪水,忽地梦境轻轻颤抖了一下,似是冰面上划过一道细细的裂纹,小米娘的目光顿时露出几分惊恐,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明知梦境即将崩塌,他却连看都没看别处,只是心疼地哄她道:“别哭。”
小米娘短短的睫毛抖了抖,泪水无论如何忍不住,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尽管手很短,还是努力反手按住他的手。
她颤抖地飘到了他面前,抬起眼皮,望进了他的目光里头。
他们淹没在大海的深处,头顶波光悠悠荡漾着,梦境的幻光在里面一波三折,逃逸得颇有兴味。
轻轻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整个梦境猝不及防猛地一震,骤然向深处坍缩了进去,所有的海浪呼啸着纷纷退去,刘元瑾没有动,他就像是一个魂魄,透明地浮在梦境之外,带着几分震惊和喜悦,浓浓眷恋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小米娘,身体一点点变得更淡。
落入了一片空茫的黑暗之中。
小米娘静静地站在无梦的梦境中,望着头顶一个虚幻的漩涡,那里连通着现实。
她的心情从未如此平静。
她感受到了永恒。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着光,一点点变成了人形,不由自主地往那团漩涡飞去。
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了,她愤怒而疯狂地挣扎着,无论如何不想离开这个无梦之地,她精疲力竭,也毫无用处。
破空而出的一刻,她崩溃地大哭起来,有关刘元瑾的一切从她脑海中呼呼地闪过,仿佛一盏失控的走马灯,所有画面里那个鲜活的笑着的人都盖上了死亡的戳,统统变了颜色。
她浮在空中,最后一眼,看到王大伯和陆伯父夫妇慌乱地在床前叫着,而那个人带着浅浅的笑痕安宁地沉在睡梦之中。
下一刻,雪白的光托住了她的三魂七魄,往三十三天上归去。
再睁开眼,就再看不到人间了。
……
“我……我那一百世,有九十九……都尝尽了失望、辜负……好不容易才遇见他。时间那么漫长,无用的无趣的无奈的,全都占据大半,而我、我爱的,只有瞬间,我不舍得……”小米娘一点点止住了哭泣,浑身抽搐着,艰难地朝众神说道,“……我、我没有挂怀,我不痴,我知道……知道他死了。”
她的喉头一涩,实在难以说下去。
西王母眼角微微下垂,流露出几分慈悲之色,疼惜地举起右手,在空中抚摸了一下。
小米娘忽然感觉自己的一切都稳稳地回归了,不论是之前被西王母牵扯游离在魂魄之外的,还是被几位古神的话音振荡得变轻的,全都复原了,妥帖地回到了自己心里。
她感受到一股温暖从自己体内冉冉升起,一边治愈了所有伤痛,一边带给她新的生机。她不再抽搐,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跪好,朝西王母拜了下去。
西王母的声音又在大殿中回荡起来,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温柔:“若无意义,万年如同一瞬。而你的一瞬间,已有了永恒的意义。孩子,你的机缘未尽。既如此,你愿不愿意继续寻找剩下的缘分?”
小米娘心里一颤,纵然不知什么是“剩下的缘分”,可她想也没想,就直接答应了。
西王母露出一丝微笑,“莫急。你且听我说。我这里有一面碎镜,一面菩萨用过的镜子,碎成了九百九十九片,多一片大千圆满,少一片彻底离散。又名‘阴阳两隔镜’。凡是被这镜子照过的人,都能在里面成全一段遗憾的过往。只不过,故事虽然重新开启,结局却仍是未知。
“进到这面镜子的人,都会被封印神格,以凡人之身经历一切。你若在这面镜子里死了,在现实里也会魂飞魄散。但若是能在这面镜子里为你的故事书写一部续篇,那么它也会还给你真正的圆满结局。需得告知你,古往今来,一心入镜之人不在少数,可他们大多都不得善终。细细思考,再做选择。”
小米娘匍匐在地上,背着沉沉一身的黑发,决绝地说道:“恳请西王母,允我入镜。”
浑身伤疤的古神似是看穿了结局,终于合上了眼。
大殿第二层,西王母玉座之下,自祥云中浮出一面样式古朴的镜子,镜面如同蛛网一般爬满了密密的裂痕。
碎镜朴素无华,便是当面直望而去,也难以看清其间映照的事物。
西王母又问了一句:“想好了,此镜自成一体,纵是我也难以干预。一入便无退路。”
小米娘心底本能地升起恐惧,可恐惧之外是翻涌的思念与期待,她不容自己多想,斩钉截铁地回答:“无需退路。”
如此,西王母便唤醒了那面碎镜,当下殿中顿时绽放出万丈金光,那面小小的镜子,如同沉睡的上古凶兽一般悠悠醒转,饿着肚子看见一个可口的猎物,贪婪地扑食而去。
小米娘不知所措地望着那镜子上的裂纹宛如活过来了一般,舞动着一千只手臂张牙舞爪地朝自己迎面扑来,穿过自己身体的刹那,她只觉自己的魂魄也被这镜子割裂成了九百九十九片,猛地扭曲了一回,落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逆行过模糊的光阴,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止住了脚步,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跌坐到地上。
砰地一声,她的后脑勺撞到了一个坚硬的棱上,疼痛还未来得及袭来,人就晕了过去。
小米娘的灵魂悠悠飘荡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地方。西王母站在远处,她看见,不由自主靠了过去。
靠近了看,才发现西王母眉目慈祥,看不出年纪,却是个绝世的美人。
西王母的眉目微动,那一刻她仿佛穿越了时光,周身升起几分少女的鲜活气息,用清脆甘美的声音说道:“你是第一百一十个来见我的人。”
小米娘呆呆地道:“第一百一十个……您真的是西王母吗?”
西王母觉得她这样子很有趣,便问道:“怎么,我看着不像吗?”
小米娘摇摇头,道:“乍一看还好,仔细看却不是很像。”
西王母弯起眉眼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恣意地坐在了地上,“这么些年,来的人不少,你看着傻乎乎的,却倒也是为数不多的发现我不是她的人之一。”
小米娘惦记着碎镜的事,不知这里是何处,于是略微有点焦急地又问了一句:“您真的不是西王母吗?您可知这里是何处?”
她轻轻瞥了小米娘一眼,然后挪开目光,望着远处回忆似的说道:“我现在还不是。我是……数不清多少年前,反正是很久远的一段时间,她留在这里的一缕神魂。此处么,便是碎镜的游离之地。原本只有在碎镜里存活下来的人才能通过此处回到来处,可她当初留下了一条道路,能让初至此处的人来寻我一次。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池瑶。”
池瑶笑眯眯地望着小米娘,拍了拍身边的雪地,叫她坐过来。
小米娘犹犹豫豫地坐了过去,没敢靠得太近,说道:“我叫小米娘,天宫那个娃娃喊我小米三十三仙,应该是我的仙位排行。”
池瑶看了看她,“那就是说,你还没有名字啊?你在人间也没有吗?”
小米娘摇了摇头。
池瑶凑近了,明明四周没有人,却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既然来到这里,说明你起码有一段未了的尘缘,你没有名字,这人怎么也不给你一个吗?”
小米娘无措地张了张嘴,问道:“名字……我在人间就叫小米娘,还需要给什么名字呢?”
池瑶挑了挑眉,轻轻往后一靠,卧在雪地上,伸手一招,便凭空抓住了一个青玉的酒壶,往口中倒了一口香气四溢的酒。
半晌,她才悠悠开口:“名字就是你的酒。你须用无数过往酿造它,酿得好了,它给你香甜的味道;酿不好了,一辈子苦着。若是像你这般……”
池瑶睇了一眼小米娘,继续说道:“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管你是人是神,活了一趟,一点过往都存不住。千万年后,你再想起来,你可知这故事是谁的?”
小米娘愣了愣,心中不解,故事,什么故事?
池瑶见她不开窍,便耐心解释道:“你在人间的时候,见没见过说书先生?看没看过话本子?你想想,人间那么多故事,有几个主人公是没有名字的?你是小米娘,可小米娘不是你的名字。就好比我以后会是西王母,可西王母绝不是我的名字。天上人间用‘西王母’这个名号来认识日后的我,可不论何时,我的故事,永远只存在‘池瑶’里头。这个事也不必所有人知道,我自己知道、自己记得就行了。你懂了吗?”
小米娘费力地想了半天,可心中存着放不下的事,怎么也弄不懂一个名字有什么好执着的。
池瑶自酌了一会儿,“莫急,你以后会懂的。”
过了一会儿,池瑶手腕一翻,酒壶瞬间不见了踪影。她轻盈地腾空,一展衣袖,朝小米娘一掌拍去。
轻飘飘地一掌覆到了小米娘额头上,小米娘顿时僵住了,她感觉自己的魂魄中似乎多了某种禁制,下一刻,她整个人蓦地加速朝后退去。
空中传来池瑶的话音:“她留我在这里,便是为了帮你们遵守碎镜法度的。菩萨碎镜自成一体,其间规则万万不能触犯。然世事无常,纵心智极坚者,难以不触法度。何忍众生因此万劫不复?毕竟都是沉沦之人。我此番与你见面,废话稍多了,别的来不及同你讲了……”
小米娘飞速后撤,池瑶的话音越来越浅,最后小米娘只能勉强捕捉到一声嬉笑与寥寥几个字:
“他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