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回家
院子里起风了。
树上的梨花瓣纷纷落下,地上的梨花瓣绵绵卷起。
小米娘最后一滴泪水艰涩地流下来,她抬头望了望天宫白梁,忽然想明白,这不是家。
做的再像,也没有用。
她往空荡荡的房间里看去,看着看着,感到一阵悲凉。
他死了。
……
小米娘捅破了窗户纸,顺着那个小小的洞往屋里探望。她看见刘元瑾倒在床沿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呕血,就像一个坏掉了的机器。
她感到害怕,不敢进屋,窝在窗户边上瑟瑟发抖。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懦弱,十分懦弱。有个声音在她心底冰冷地质问她:“你一直不愿走,可你就算留下,又有什么用?连看都不敢看,你真是废物!”
过了一会儿,窗户里似乎再也没有刘元瑾的声音传出来。她背脊上蹿起一股寒意,颤颤巍巍地趴在窗户洞上往里瞅,刘元瑾躺在了床上,床边垂下的布帘挡住了他的面容。
小米娘顾不上害怕,急忙跳下窗户跑进门,远远地望见那床上的人,停住了脚步。
她突然记起那一日,从房顶上跳下来以后,看见的平行四边形的月光。
刘元瑾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王大伯又过来了。他歇不住,回去换了身衣服,吃了点东西,便又赶来照顾刘元瑾了。
小米娘条件反射地窜上了房梁。王大伯进来以后,也没注意她,把手里拎的装着包子和白粥的食盒放在了书桌上,一看见地上的血迹,握着餐盒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这一生,自问没有辜负过任何人,可到老到老,欠了这么大一个恩债。
刘元瑾气息微弱的和他打招呼:“王大伯,怎么这么快又来了?您好好歇歇。”
闻言,王大伯背过身偷偷用衣角抹了抹眼睛,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努力地笑道:“你大娘怕你饿,给你做的早饭。肉包子,白粥,香着呢!还能吃点么?多少吃点吧。”
刘元瑾笑了笑,点点头,可他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
王大伯假装随口说道:“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收拾一下,要不也吃不好饭是不是?马上啊!”
刘元瑾的目光落在房梁上的小米娘身上,答应了一声。
王大伯手脚麻利地把地面收拾干净了,小心地把刘元瑾扶起来了一点。可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就疼得他大汗淋漓,眼前发白了。
王大伯先盛了点粥出来,舀起一勺,用嘴吹了吹,这才仔细地送到刘元瑾嘴边,喂他一点点吃了下去。如此,刘元瑾倒是足足喝了小半碗白粥。
王大伯一看他还这么能吃,就有点感动,“元瑾你别担心,不能信那些赤脚大夫胡说的东西。你呀,肯定没事!真的,我老汉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来不骗人。你肯定没事。”
刘元瑾其实每喝下一口粥,他的五脏六腑就更疼一分,他能喝下小半碗粥,属实已经是意志力坚强的结果了。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有一种叫生命力的东西在随着时间一丝一毫地流逝,他就像是骑在一匹发疯的马背上,无法控制地朝死亡奔去。
他突然问道:“王大伯,我问您一件事。您知道小米娘吗?”
房梁上,小米娘一惊,神情紧张地盯着王大伯。
王大伯被他问得一愣,点了点头,问道:“听说过。这不是个传说吗?”
“您知道小米娘为什么要给人送美梦吗?”
王大伯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值得刘元瑾在这种时候这么郑重其事地询问,他还以为这传说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当下认真地回忆了一番:“我记得那还是我的祖奶奶在我小时候跟我讲的,说以前在她的老家,有户人家里头出过一个小米娘,日日给他们送美梦。本来这事儿也没人信,但是那户人家说得特别真。还说他们本来觉得家里有这么个东西不吉利,想要打死呢,结果那东西苦求他们放过,讲自己叫小米娘,只在好人家的粮缸里才能长出来,来到这人家里头,就是为了给他们送美梦,只要送够一百个,就能回天宫。那户人家半信半疑的,不过一段时间以后这东西就自己消失了,他们也就只把这当成了个灵异奇谈,到处跟人讲。怎么,难道这东西能叫人起死回生?”
刘元瑾回过神来,忙摇头道:“不,当然不。我只是好奇罢了。”
小米娘望着刘元瑾,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王大伯放下粥碗,又拿过一个热腾腾的包子,给他撕了一点皮,喂到他嘴边,刘元瑾实在吃不进去了,可看见王大伯希冀的神情,还是不忍拂他的意,硬是咽了下去。
他的胃也受了创,此刻猛地剧痛起来,方才勉强灌进去的小半碗白粥也一同作起妖来,刘元瑾疼得脸都变了色。
王大伯生生吓了一跳,再不敢给他喂东西吃,连忙扶着他躺下了。
后来又过了一会儿,王大伯见刘元瑾似乎睡着了,便轻轻收拾起食盒,先往家送去了。
等王大伯走后,刘元瑾睁开眼睛,望着刚从房梁上跳下来,正坐在自己面前发呆的小米娘,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都知道了。你要赶我走,对不对?”她突然开口道。
刘元瑾柔声道:“果然是真的。你之前不说,就是不想走,是吗?”
小米娘想也没想便回答:“是,我不想走。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要赶我走?”
刘元瑾有点发愁地望着她,半晌苦笑了起来,闭了闭眼,又说道:“我赶不走你。你若不愿来给我送美梦,我怎么能逼你?随你吧。”
小米娘怔了一下,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认真的。
他又接着说道:“只是我若一心求死,你也拦不住我。”
小米娘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话,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憋屈了。她愣是被他气哭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元瑾闭上眼睛,说那句话,他本来是做了求死的打算的。可听到她哭,他心底不知有多难受。但她不愿走,除了这样,他也想不出来别的办法了。就算他自私,就算他卑鄙吧,不理会她的意愿,按着自己的心意为她做决定。可人怎么可能那么大义凛然,看着她流连凡尘俗世而无动于衷。他宁愿做个胁迫心意的小人,也当不得独善其身的君子。
他本就精神不济,这半天费神,已经快撑不住了,更何况他特意求眠,不到片刻,他就沉入了昏睡之中。
小米娘抹了抹眼睛,凑到了刘元瑾面前。
她用手手拨开粘在他脸上的发丝,替他擦掉脸上的汗迹与泪痕,露出他温婉的面容。
温婉这个词本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可你知道,这个词真是适合他。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好看不说,还有那么温柔的心思,都深深埋着,从不与人说,也怕叫别人知道。
他的感情比女子还要细腻,总能察觉到人最细微的难过,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抚平它们……他是温玉。
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从来不曾怨怪,只会自责,把那些悔恨与不甘都融进自己的梦里,一夜夜承受煎熬,醒来以后仍是渴望晨光。
他才多大?有十七岁吗?还不到弱冠,别家孩子还在父母羽翼下呢,可他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他一定是知道世界上只剩一个人的苦,才不愿让自己也沦落到相同的境地,才会……使用这种方法,逼自己离开。他这么一个人,既然选用了这种方式,心里承受的痛苦一定少不了。
真是……无可奈何。
小米娘的泪水“啪嗒”一声,跌在了他的颧骨上,顺着他的骨骼一点点滑下,就仿佛是他流下的泪。
他又在睡梦中不安地蹙起了眉,发灰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不知道跟梦里的谁在说话。
大约两个时辰过去了,小米娘扑哧一声哭出来,紧紧咬住了牙,后退一步,低头抱住自己。
刘元瑾,希望你以后,只有美梦,再无噩梦。
……
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穿着肚兜从门口探出头来,往院里瞧了瞧,对那窗边人清脆地叫道:“小米三十三仙前辈,到时辰了,快随我去见西王母!”
小米娘……在人间还能这么叫,在这里却要加个数字了,不然其他三十二个小米娘恐怕弄不清楚在叫谁。
小米三十三仙……算了,还是叫小米娘吧。小米娘从窗户边上跳下来,长长的绸缎一样的头发的拂过脚背,被她拢了拢,全披在了身后。
据说小米娘成仙时的头发越长,说明在人间得到的感激就越多,回天宫后的功德就越多。
那小娃娃惊羡地望着她长得要拖地的头发,由衷地说道:“要是来日我回天宫的时候也能有前辈这么长的头发……不,一半长,我就知足了。”
小米娘呆呆地低头望了望,那头发绵绵的垂在地上,勾走了她一丝魂魄。
“很长么?”她喃喃道。
那小娃娃震惊地望着她,“前辈你居然不知道这个算不算长?当初在天宫的时候难道你没见过其它前辈的头发吗?”
那遥远的回忆这才费力地从记忆的海底浮上来……是了,那时候她也这么大的时候,在天宫里到处乱跑,见到的前辈的头发最长也只是刚刚过屁股。
这些……都是他的感激吗。
小米娘的眼眶又滚过一道酸涩,可半天都没流出一滴泪来。
那小娃娃见她又发起呆来,暗叹一声,只是可惜,这位前辈恐怕在人间经历了很多事,看,都过傻了。
于是小娃娃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去。
她们走过五十桥,路过了上百个米娘前辈的家,各不相同,有的就是天宫风格的白玉瓦宫殿,有的却和小米娘的一样,还是人间的样式,圈留着一段段放不下的过往,残留着早已冷却的人间气息。
刘元瑾。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刘元瑾。
她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刘……元瑾。
她的眼眶越来越疼,这名字有朝一日也会冷去吗。
刘……她的心针扎一样,再也舍不得多念一遍,既想珍重地把它放在楼阁上,又感觉整个人间坠着,沉重地拿不起来,只好当当正正摆在心里。
去哪里都躲不开,干什么都忘不了;每口呼吸里全都是,肺里胃里,血液里脑子里,全是,全都是!全是……那个人。
再也念不出口的名字。
小米娘面如死灰地来到西王母的宫殿前面,望着眼前仙气渺渺的琉璃石阶、蜿蜒白溪、飞檐脊兽,只觉得所有的景色都在她眼前凝固住了,落满拭不去的尘灰。
那小娃娃兴高采烈地望着这由天地灵气凝结出的一派仙境,那巍峨宫宇与天上白河,还有流淌着彩虹的天阶,简直是每见一次都要震撼一次。
“我们到了!前辈,我还没历事,品阶不够,进不去西王母的宫殿。接下来您就独自上去吧。你功德这么多,没准能拿个封号呢。那你以后就有自己的名字了!”
小娃娃兴奋地望向小米娘,一见她脸色,登时吓了一跳,心想,这一路没出什么岔子啊,怎么前辈就像丢了魂了似的。
小米娘神情恍惚地朝小娃娃微微一笑,“我上去了。谢谢你引路,来日再见。”
小娃娃答应了一声,眼瞧着她失魂落魄地上了天阶,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的背影给人一种……诀别的感受。
小米娘神思不属地走进了西王母的宫殿,一进门,就被迎面扑来的磅礴灵气与震慑灵魂的庄严感惊得一个激灵,她蓦地回了魂,直视着眼前这堪称辽阔的苍穹天宫。
宫殿的尽头分了三层。第一层是鲜花灵兽,熙熙攘攘地堆在座下,灵兽都阖着眼,似醒未醒的模样;第二层是流淌的祥云,从不知何处涌出来,缭绕了一周以后又从不知何处消失;第三层是一圈宝座,最小的都有一座山丘那么高,当中一个庄严宝座,通体莹润洁白,竟像是直接从一座泰山那么大的纯玉之山里凿刻出来,然后被大神通的神仙用了移天换地之法,垒在了天宫高处中央的。
第三层有几位闭目打坐的神仙,有的赤脚,有的披发,大多不修边幅,周身清静自然。
小米娘望向中央的西王母,那一刻,她的魂魄真像是被谁攫取了似的,可下一刻,她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感受不到中间那个人的存在了。那人就像是融进了背后的玉山宝座,天地间竟无她影踪。
小米娘相信,若不是西王母允许,恐怕她现在就算当面看着西王母,都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这才是有大神通的神仙,与天地同寿,做天上人间之母,成千上万年来压制着九幽冥狱,驾驭着时间而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