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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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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的雨花越来越大,砰砰拍打着残败的木窗子。那外头风呜咽着哭啸,倒不像是风雨锁住了人,反而是这世界锁住了风。你听它呜呜哭着,用雨敲门,也只不过是想冲破一场梦魇罢了。

    风雨的猛击让屋里的人听了也心惊,刘元瑾陡然一惊,回头一瞧,窗户被风撞开了。

    小米娘藏在一个拐角的阴影里,虚惊一场,差点被发现,多亏她跑得快。

    刘夫子的手突然重重握住了刘元瑾的小臂,整个人从他怀里坐起来,泪水从脸上流下来,落到了刘元瑾的手背上。刘夫子恍若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双目沉沉滚动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格外的固执,死死盯着刘元瑾,近乎残忍地说道:“刘元瑾,我教你仁义忠孝,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今日这么一个幼稚的笨蛋!你心思精巧,却过于单纯,就你这样的软弱之辈,你真以为你能活在朝堂上,实现你自己心中的理想吗?你天生不入诡谲,丝毫不知此间冰寒,学再多经天纬地的本领,就凭你这双手,也什么都做不了!”

    刘元瑾瞳孔紧缩,父亲的目光深深烙在了自己心上,他害怕而绝望地留下两行泪。窗外猛地划过一道雪白的闪电,将这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死了。那道雪白也骤然暗了下去,更深地暗了下去。随后梦境深处滚起轰隆隆的巨雷。

    这雷声中,刘夫子含着泪摇着头,又说了一番听不清楚的话,他每说一句,刘元瑾眼中的光就暗一分,等那双稚嫩的眼睛彻底死气沉沉了,默然地说了一句话,天上的雷鸣也渐渐偃旗息鼓,刘夫子才终于喘了口气,耗尽了所有气力,跌在了床榻上。

    刘伯母掩着面,流的泪一点也不比谁少。

    刘元瑾的心一点点死了,她的心就好像被刀一下下剜着,可再痛苦,她也没有说一句话。

    刘元瑾的声音变得极为让人心疼,就仿佛是冰天雪地里挣扎着不要熄灭的一簇小火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爹……我就问您一句话,您这一生……对得起自己吗?”

    刘夫子疲惫地抬起手,盖在自己的眼皮上,喉咙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说。

    刘元瑾一开始还在等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也许是父亲一句“后悔”,好让他能颇为不孝地在心里反驳,父亲后悔了,他说的是错的。然后也许,尽管自己确实不适合,但起码自己可以走一条正确的道路,不必像父亲一样,终了后悔。

    可后来,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好可笑,对得起对不起的,错了或者是对了,有什么区别?父亲的意思他明白……凡是刘家的子女,都不许入朝为官。这是命。无关选择。

    他没有选择的啊。

    他就坐着,不说话了,泪水已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可后来突然就断了,他再怎么努力也哭不出来了。这时候他明白,冰天雪地里,有什么东西真的死了。那火苗熄了。

    他忽然奢望着,也许在另一个什么地方,他可以反叛,叛命,什么命定,都不作数。可他很快惨笑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可悲极了,居然寄希望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就是有不能更改的命数,他也无论如何,不能这般可悲。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爹娘已经不知何时疲倦地睡着了,他给他们掖好被角,踉踉跄跄地起身,走到了窗边,望着外头,也不管风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一低头,才发现桌子上那本遗留的书被窗外的雨水溅湿了,他心中不忍,还是关上了窗户。突然,他身体一晃,跌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脑袋,可一时没支撑住,晕倒在了书桌上。

    这梦境骤然暗了,小米娘只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呜咽声、风声、还有模糊的人语和拖沓的脚步声。可后来这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一阵天旋地转后,梦境里洒下了金黄的阳光,这屋子被这看似温暖的阳光一照,却显得骤然一冷。

    扑通一声响,惊得小米娘一回头,只见刘元瑾重重跪在了地上。

    他面对床榻,无声地流下泪来。

    刘夫子和刘伯母睡颜宁静地完衣躺在床榻上,他们牵着手,躺在自己的血泊中。

    地上有一把刀,孤零零地染着血迹,反射着雪白的光。

    小米娘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只知道刘元瑾的父母是染了瘟疫才去世的,从来不知道他们其实是……这是为了让刘元瑾活下去。

    他艰难地偏过头,茫然地看着小米娘。

    小米娘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注意到,刘元瑾身后的圆木桌上压了一张纸,纸的一角露在了桌子外面,是被谁不小心碰到的。

    小米娘跳上去看到,那上面写了刘夫子和刘伯母留给儿子的话。

    他们体力不足,空有一腔不舍,也只能写满一张纸了。

    上面写着,要他好好吃饭,不要太过伤心,人这一生还有很长,哪怕时有离别,也不需沉湎。还有,刘夫子说,他想过了,他对得起自己。他希望刘元瑾可以做得更好。

    刘伯母说,她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他,保佑他平安的。

    别的话就没有了。

    这梦境一点点崩塌了。

    小米娘站在满地废墟中,看到一个寂寞的背影。

    他坐在断壁残垣上,朝她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纸。

    小米娘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满地废墟的惡夢变成美梦。她不是不能把这些废墟变成一片春花,而是觉得,就算是变出了春花,这废墟也不会真正地消失。

    他踩在废墟上,朝她走了过来,蹲了下来,朝她伸出手。

    小米娘犹豫地望着他手里那张纸,不肯走上去。

    他的目光落到那张纸上,停了一会儿,忽地笑着摇了摇头,把那张纸珍重地放到了废墟上,又朝她伸出手。

    小米娘目光微颤,倏地望向了他。

    他眼眶有点发红,定定地看着她,里面藏满了让人悲伤的情绪。

    小米娘哭着走到了他的掌心,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滚烫地浇在了他手上。

    他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呼吸着,气息吹到她身上,暖乎乎的。

    梦的远方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他望着,自言自语地说道:“何必如此黑暗,来点光吧。”

    小米娘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震惊地看见,那片黑暗仿佛浪潮一样滚滚退去,真正的海浪从远方涌起来,那远处海天一色,亮出了一派青绿山水。

    他又低头看了看这片黑灰焦枯的废墟,喃喃道:“这不是废墟,这是我家。”

    话音刚落,地下轰地一声巨响,这片废墟骤然开始一点点重建。断壁残垣逐渐归了位,不过片刻,所有的废墟都复原成了白墙黑瓦、清明庭院。

    小米娘抬头看了一眼,见他遥遥望着梦的尽头,也回过了头,和他坐在主屋的房顶上,眺望着远方雪白的细浪轻轻盛住天光,而青色的群山不言不语,好似埋头做着一场美梦。

    小米娘忽然记起,真正的刘元瑾现在还生死一线,这么一想,顿时悲从中来,头一次在一个美梦里哭泣起来。

    身后的刘元瑾只是轻柔地抚摸着她,直到这场梦醒。

    小米娘快要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刘元瑾的声音,他似乎在跟王大伯说着什么。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好看见王大伯的背影,他脚步疲惫地往外走,一手扶着腰。

    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她回头,看见刘元瑾。他似乎早就醒了,脸色在白昼的光里显得格外苍白。

    他放下手,温温地望着小米娘。

    小米娘一见他这样,忍不住就要哭。他忙说道:“小米娘,别哭。”

    这话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小米娘只感觉无穷无尽的悲伤从自己身体每一处止不住地冒出来,她哭得稀里哗啦,涕泪横流,把自己弄得一副花猫样。

    刘元瑾心疼她,没忍住想坐起来,不料牵动了伤处,疼得冷汗直流。

    他缓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小米娘,你啊……何必难过?人有生就有死,不过早晚而已。如你这般聪明能干的,就算没了我也没什么,天下这么大,去哪里都是风光……到处走走,看看人间,吃点好吃的……对了,记得带好剩下的小米,最好你找个妥当的地方,永远藏好了……”

    他说话都会疼,只好断断续续地唠叨。

    怕她伤心,怕她太过认真。怕她一直这样哭会难受。

    小米娘越听越难过,那前所未有的悲伤与恐慌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实在受不了了,便哭着大喊道:“不可能的!刘元瑾你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去处了。这人间,这么大的人间,你以为我还能去哪里?我是你家的小米娘,你要是死了,我就永远回不去家了。你知道这里的人有多讨厌我吗,我……”

    “什么叫‘回不去家了’?”刘元瑾突然问道。

    小米娘猛地愣了一下,一瞬间忘记了哭泣,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刘元瑾强忍着疼痛侧身撑起来一点,认真地盯着她问道:“什么叫我要是死了,你就回不去家了?”

    小米娘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副打死不说的样子。

    她知道刘元瑾的脾气,要是让他知道一百次回家的事情,他肯定想也不想就要自己走。可是她不想走。

    他着急也没法,只好换了个问法问道:“小米娘,我还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什么……要给我送美梦?”

    小米娘闪躲着不看他,哽咽着说道:“就是……天生的,我就想给你送美梦,没别的,没有。”

    突然,胸口处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刘元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小米娘见他低着头,头发都被渗出的冷汗浸湿了,伸着手手轻轻推他,着急地喊道:“你躺下呀!”

    虽然王大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可刘元瑾自己也感觉得到,他恐怕伤得太重,轻易好不起来了。

    忍下疼痛,他摇摇头,勉强道:“我没事。你不说实话……我着急,你到底为什么……”

    小米娘急叫道:“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快躺下!”

    刘元瑾却硬是固执地不躺下,非要听她先说。

    小米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捉急地扯谎道:“我给你送美梦,是、是因为我喜欢你!家、家在天上,我得看你好好地活到一百岁,然后我才能算功德圆满,回到天上去呢。所以你要是、要是……我就回不去家了。”

    小米娘情急之下胡说一气,说完都不敢看刘元瑾的表情。可半晌都没声音,她心里实在打鼓,于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撞见刘元瑾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那目光……让她心肝一颤。

    她不自觉地开口:“你……”

    刘元瑾垂下了一点眼皮,睫毛的阴影细长地趴在他的眼窝上,吞掉了一小片日光,静静问道:“我要是原本就活不到一百岁呢?”

    小米娘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望着她,眼中露出一片心疼,继续说道:“我会死的,小米娘。你要是有家可回,就别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小米娘的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憋得难受,她流着泪抬起眼睛,定定地瞪视着刘元瑾:“你凭什么这么说?说你自己会死,说我不要留下来。你一个凡人,你知道什么?你还没死呢!我不走,打死都不走。刘、刘元瑾!你怎么舍得,赶我走!”

    小米娘越说越难过,后来干脆坐了下来,蜷缩在一起,埋着头悲伤地哭。

    泪水模糊了刘元瑾的眼睛,他低而急切地恳求道:“我……我怎么舍得?是啊,我不舍得,我根本不舍得。可我更不舍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我会死,而你一个人活着,我就……你说自己没有去处,不是还有家吗?你回去啊。求求你。回去吧……”

    刘元瑾猛地捂住了嘴,痛苦地紧紧锁死了眉头。

    小米娘感觉不对,一抬头,吓了一跳,往前走了两步,颤声应道:“刘元瑾你你别吓我,你让我、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他不想让她在这里看他痛苦,便要将她支出去:“好。你出去,去院子里想吧。”

    小米娘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擦掉泪水,跳下床,跑出了房间。

    跑出房间以后,她没有如他所言走到院子里,而是跳到了窗户边上,捅破窗户纸,朝里头望去。

    望着望着,她又流下泪来。

    她靠在墙壁上,头一回感到心里升起无尽的绝望和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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