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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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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阳光洒到河岸上,岸边的芦苇荡里人影憧憧,鸭子受到惊吓,早已经逃离了那里。

    离芦苇荡不远的地方,一个石头惊起大片水花,仿佛力透纸背的重笔,在水面中泼出大朵红色。

    那写的不知是谁的意。

    王大伯一声凄厉的惊呼,拼命地钻进水里去捞起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岸上那把闲适的摇椅猛地一晃,坐着的人腾地站了起来,紧紧攥住了拳头,牙龈都要恨得咬碎。

    我原本没有想害你!只是想利用你身边的人,给你点教训罢了。可你怎么……怎么敢用自己来救他!

    他回头怒视着官兵头头,瞪得那人恐惧地低下了头。

    陈司马压抑着怒火,冷冷地扫视过身边的人。

    他知道刘元瑾必定会惹怒此人,早晚的事,但没想到这么突然,这大概是个意外。现在怎么办,少了刘元瑾,那一环谁去补上?

    小米娘独自在林子里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一只乌鸦却尖锐地叫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跑着冲出了林子。在林子边上,她跃上一棵树,映目的是水面上一片红色。下面渐渐骚乱的人群,也都朝那片红色涌了去。

    刘、刘元瑾不见了……

    小米娘手脚冰凉,一瞬间无法呼吸。

    王大伯推开那块石头,捞起了一个被鲜血染红的人,他的脸很白,水珠带着血色流淌滴落下来。刺目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一时间模糊了他的面容。

    王大伯嘴唇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他张了张嘴,好几次才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顿时竭力地哭喊道:“救命!救命!谁、谁来救救他啊!”

    知州公子凌厉地朝身边官兵命令道:“还不快去救人!去!都去!你,去找大夫!晚回来一点要了你的狗命!”

    被他随手一指点中的那小吏登时吓得快哭了,撒丫子就朝城中跑去。

    王大伯抱着的那人面容侧过了一点,阳光暗了下去,露出他的面容。

    小米娘惊呼一声,肝胆俱裂,浑身烧着了似的从树梢上腾跃而起,远远落到一人头顶上,一借力又高高跳起,双目模糊地朝记忆里那个位置奔了过去。

    “啊!这是什么鬼东西!”被踩的那人指着飞掠如电的小米娘,吓得尖叫道。

    知州公子心里怒火无处发泄,顿时指挥着身边的人去把那妖孽抓住,那些人一哄而上,下手毫不留情。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就纷纷要她死。

    她已经尽可能灵巧地四处腾跃着躲闪开这些人了,可人太多了,不知道是谁胡乱一抓,正好抓住了她。她奋力抽出了自己的手,那人好久没剪指甲,生生在她身上留下了几道血口子。

    她哭着又跳了两下,终于一步之遥就要到他身边了,可脚下一空,她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小米娘憋着气拨了两下水,好不容易拽住了刘元瑾的衣角。那一片水都是鲜红色的。

    这时人群都挤了过来,有人从王大伯手里接过刘元瑾。她一下没拽住,那衣角就从她手中溜走了。她赶忙去追,可一只大手恶狠狠从水上朝她压过来。她一时害怕,就回了头,孤零零冲出水面,逃进了茂密的芦苇荡里。

    她藏在芦苇荡里头,一边哭一边害怕地躲着,痛苦地等待着。

    ……直到这些人一个个放弃了抓捕,直到天色变暗,而时间经过火红的黄昏一头倾入沉夜。

    小米娘已经不哭了。她抓着芦苇朝外头望了望,见人都撤回了,这才试探着从芦苇荡里游出来。

    河面沉静得像一块黑色的宝石,折射着支离破碎的星光。

    她刚游出芦苇荡不久,正打算上岸离开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一只毛都快掉光了的老鸭子。它不知从什么地方游了回来,辛苦地赶回来睡觉。

    人们占了它的家,又把它的家弄得一团糟。别的鸭子都跑了,可唯独老鸭子不愿再跑,再怎么样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到了夜里还要赶回来歇息。

    夜空的星子一眨一眨地望着芦苇荡。

    小米娘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声叫道:“小米娘?”

    那老鸭子身体一顿,迷茫地回了个头。

    小米娘哭着笑了,暗暗说道,小米娘要回家了。

    她披着星光,浑身湿透了出来,等到跋山涉水地赶回那院子,身上都干了。

    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刘元瑾万一不在家呢?

    她的脚步顿住了。之前只顾着往回赶,竟然都没有想过,如果有人带走了他,他没有回来怎么办?自己该去哪里找他呢……

    小米娘在院落外墙下踟蹰了一会儿,想进又不敢。突然,有几个人推门走了出来,她抬头一看,发现是陆木匠夫妇,还有那个王大伯。

    前几日刘元瑾去陆木匠家里的时候,她一个人无聊,就偷偷潜到了陆木匠家里,还专门去吓了刘元瑾一跳。不过到底他也没生气。

    所以她是认得陆木匠夫妇的。

    陆木匠哑着声音问道:“王老哥,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我和老婆子反正没事,陪你一起照看他,也……”

    王大伯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疲惫而难过地说道:“你就别说了,这孩子是为了救我才……我一个人照顾就好。人太多了他也休息不好。”

    陆伯母抽泣了一声,哀伤地问道:“城里的大夫怎么真的那么说吗?元瑾他真的就……”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压抑着哭了起来。

    王大伯似乎也哭了,突然抬手打起自己来,陆木匠连忙按住他,王大伯便痛苦地诉说着:“要不是我,他又怎么会被石头砸中啊?当当正正砸到后背,五脏六腑都挪了地方!大夫说、说他也没办法,只能看个人命了……”

    大夫说过这话,那知州公子反倒平静了,眼皮一闭,再也不去看刘元瑾。叫人把他送回家中,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临走时,王大伯跪着求他,说这孩子家里没人了,他没人照顾,他一个老头子,在这里根本干不了什么活,想回去照顾他。

    知州公子冷冷地望着他,还未开口,陈司马便准许他回去了。

    陈司马当时想着的是刘元瑾唤他的那声“陈爷爷”。

    小米娘呆呆地坐到了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陆木匠夫妇从自己面前走过,没了声音,她才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门前。可门被王大伯关上了。她只好跳上了墙头,一眼望到院中莹白的梨花。

    今日来风了,梨花落了一地。

    王大伯走进刘元瑾的屋子,习惯性地将那火烛弄得暗了一点,以免浪费。可又转念一想,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了,还在乎这点火油,实在有点可笑。

    屋子的烛光暗了,里面的光影微弱地摇着,看得人心情莫名沉重。

    王大伯用手肘支着脑袋,不敢睡,但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于是胡乱地想一些旧事,想刘夫子,想自己这一生,想着想着,身体越来越累,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小米娘从窗户外看到,这才轻手轻脚地跳上了屋顶,掀开瓦片,落到了房梁上,低头往下看去。

    今夜无月,微弱的烛火映得刘元瑾的脸上泛着一层潮红。他眉目平静,若不是气息过于微弱,简直就和往日睡着时一样。

    小米娘恐怕惊破什么,所以并未出声,也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她觉得这样的时间也是亲切的。

    她静静地望着,仿佛这一刻要变成永恒那么久。

    后半夜,刘元瑾的气息忽然急促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王大伯被惊醒,连忙扶起他一点,侧过他的头,咳着咳着,他的嘴里涌出大口的结块的淤血,吐到了地上。他这才消停下来,王大伯便把他小心地放回了枕头上。

    小米娘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哭得肝肠寸断。

    地上那摊暗色的血液,刺得她一颗心生疼。

    刘元瑾仍是没有醒,可昏迷之中,他似乎也睡得并不安稳。他紧紧皱着眉,额头上冷汗倏地滑落,也不知他是疼的,还是梦见了什么。

    王大伯也觉得那滩血迹实在扎眼,于是抹了抹眼睛,出门去找水盆和抹布来收拾。

    他出去以后,小米娘跳到了床上,凑到刘元瑾头边。

    细看才发现,他的脸上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偏偏嘴边还有一块血迹,显得那么突兀。

    小米娘忍不住伸手替他抹掉了那块血迹。

    蓦地他呢喃道:“我……我答应……”

    他在做噩梦。

    小米娘已经很久没有入过他的梦了,这段时间哪怕他会做噩梦,她也只是拍拍他,把他叫醒,因为不想这么早离开,所以她迟迟不去完成一百次的任务。

    可如今刘元瑾命悬一线,还要经受噩梦的侵扰,小米娘实在不忍心,而且她也明白,这点次数留着,日后恐怕也没用了。还不如现在就给了他。

    她擦掉眼泪,双手抱住自己,一鼓气朝他撞去,跌入了他的梦境。

    这一回,她落入了一片红色的火海,深深沉没了下去,忽然之间天地倒置,火海变成了奔流的瀑布,她被水流砸着往深处去,她好不容易扭过头看去,只见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不知坠落了多久,她猛地感受到了周遭的魔法元素,连忙召唤起来,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

    可是周围一片黑暗,仿佛这片梦境就处于刚刚的深渊底部。压抑的气息不知从何而来,却覆满整个梦境,让人喘不过气来。

    小米娘在黑暗中茫然地行走着,一边走一边寻找刘元瑾的踪迹。

    可他竟然像是在自己的梦境里失踪了,小米娘走了很久,都丝毫看不见他的影子。一个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梦境里失踪呢?

    要么是他不小心跌入了更深层次的梦境,要么就是他故意建造了这个幻境,不想让人找到里面潜藏的东西。

    或者说,是他不想找到被他自己藏起来的东西。

    然而这个梦境失控了,把它的主人吞噬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要强迫他和被隐藏起的东西见面,所以他才会失踪。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把自己藏到了深处,躲在了自己的梦境里,不愿意出来。

    小米娘不知道刘元瑾在哪里,不敢贸然驱散这个幻境,害怕惊动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灵机一动,放出一百条小狗,在这片幻境到处嗅着,去寻找刘元瑾的踪迹。

    小狗一条一条地没入黑暗深处,不见了踪影。小米娘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她看到远方有一点闪动的火光,连忙御风追了过去,靠近之后发现,那就是刘元瑾的家。

    不是他往日住的东厢房,而是坐北朝南的那个主屋,往日里他从来不会进入的一个房间。

    主屋的门紧紧地关着,外头风雨交加,窗户似乎有些老旧,总是关不严,啪啪来回拍打着。刘元瑾走过来,用什么东西卡住了它。

    小米娘和他面对面,可他似乎没有看到自己,一脸疲惫与病容,看着比现在年纪小一点。

    他被外头灌进来的风呛得咳嗽了起来,顿时抬手紧紧捂住嘴,似乎是怕惊扰到屋里休息的人。

    关好窗户,他回去取了一本书,就着灯光在窗边读了起来。

    片刻后,屋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元瑾。”

    元瑾连忙站起来,放下书,朝里头跑了过去。

    小米娘一挥手,那窗户便打开了。她进去在书桌上坐下来,又小心地关上窗户。她还不想惊破这场梦。

    刘元瑾跪坐在里间卧室的床榻前,一脸忧愁地望着床榻上的人,他勉强挂起一点笑意,朝床榻上的人问道:“爹、娘,你们渴了吗?儿子去给你们倒水。”

    刘夫子摆了摆手,虚弱地说道:“元瑾,扶爹爹起来。”

    刘元瑾自己也生病了,颇为费力地帮着父亲坐起来,给他身后垫上了枕头,好让他父亲靠得舒服一点。

    刘夫子怜爱地抚摸着刘元瑾的额头,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叹了口气,气息微弱地说道:“元瑾,这几日爹常常在想,你才这么大,若是我就这么撒手走了,以后你怎么办呀。”

    刘元瑾鼻头一酸,摇了摇头,握住了父亲的手,说道:“不会的。官家的药会派下来的,您再坚持几天,等药到了,儿子第一时间就给您喝。”

    刘夫子便笑了,道:“傻孩子,官家派的药哪儿够我们三个人用啊?而且,那药还不知要多久,咳咳……先不说这个了,咱家的粮食,还剩多少?”

    刘元瑾随口扯谎道:“还剩不少呢,一粮缸的小米,足够我们吃大半年的了。”

    刘元瑾的母亲这时醒了过来,笑了两声,道:“这傻孩子,便是扯谎,也没有你这么离谱的。若是还有大半年,那倒不妨分给邻居们些。”

    刘夫子没有笑,他反过来握住刘元瑾的手,红着眼眶长长叹息道:“元瑾,别害怕,你是个好孩子,就算我和你娘都不在了,你也能好好活着。这一点,爹爹相信你。”

    刘元瑾神色一变,道:“爹,您说这话……”

    刘夫子紧紧握着他的手,忽然严肃下来,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刘元瑾,别的事我都放心你,只有一件事,本来打算日后慢慢讲与你,但现在怕是来不及了——你只需要记住,我们刘氏这一脉,无论何时、无论因为什么,都绝对不能入雍朝为官!刘元瑾,记住了!绝对不能!”

    刘夫子说到后头,由于过于着急,喉咙一紧,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元瑾慌忙去给父亲倒水,又扶着他把水一点一点送到他嘴里,替他抚顺气息。然后带着点哭腔说道:“爹爹,您少说些话吧!怎么就来不及呢?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

    刘夫子摇摇头,靠在儿子怀里,虚弱地开口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不知道最好,总而言之,我们刘家,若是做了雍朝的臣子,莫说是我,就是你祖父、列祖列宗!都不得安息!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父亲说的话,你只管听,不需问原因。你就同我一样,一辈子远离朝堂……只有这样,你才算不愧对……你记住没有?”

    刘元瑾吃了一惊,刘夫子一生知礼守孝,尊天地伦常,这话竟赌上了列祖列宗,可算说得十分狠绝。可究竟为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告诉自己?

    他忍不住问道:“爹爹,您教导我,还有您的学生,说君子当以天下为己任,为百姓生民计,安民生、平战乱,还天下以太平,这才不负一生。儿子虽然能力微薄,可、可还能做些事,为什么一定要远离朝堂?”

    刘夫子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竟然流下了两行泪水。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元瑾,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若是生到别的人家,凭你的才能,你一定能入朝做个好官。可你偏偏生到了我刘家,那你就不能动一点这样的念头,否则就是不孝。真正的英雄,又何必非要入朝为官?你就是在山野之间,又怎么不能替百姓做事了?即使不能身处庙堂,但你教出好的学生,也是一样的……就算父亲求你,求你好吗?答应我吧!”

    刘元瑾嘴唇颤抖着,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和平常人一样,自己生下来,难道就是要听“命”行事吗?

    可百善“孝”为先,“孝”字当头,他感觉自己胸口被压上了一座沉重的大山,举目四望,竟然不知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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