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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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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者淡淡地道:“不必,我非官身。”

    刘元瑾执完一礼,回应道:“非以敬官,人敬我而已。”

    老者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道:“随我来。”

    说罢,老者回身朝林子里走去,刘元瑾错一步,跟着他走进了林子。

    林中光线翳暗,风与影都潜伏着,伺机而动。

    那老者背对着刘元瑾,在一株老树前头站定了,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林子里一时间十分安静。

    半柱□□夫过去,刘元瑾也不急,静静地站着,听林间流淌的风声。

    忽然,老者沙哑的声音响起:“三十多年前,吾与仲安,曾同朝为官。那时他风华正茂,刚及弱冠便中了举,三年后拿到春闱会元,当年旧主就赐了他进士及第,许他列位于朝堂之上。他一下成了当时最年轻的言官,尔后青云直上,官至给事中。”

    刘元瑾并不知祖父的过往。他只知,根据时间推算,祖父当年归乡时,应当不过三十四岁,彼时他的父亲也才刚刚九岁。他记忆中,祖父从未提起过这些事情,别的他也无从得知。他对祖父的了解,甚至还不如他对滁州知州的了解。

    老者继续道:“十一年后,旧都沦陷,新朝建立,我留在了朝堂之上,而他却辞官回了乡。此间缘由,你可能猜到几分?”

    刘元瑾微微皱起眉头,仍旧答道:“此乃长辈事,晚辈不敢妄加揣测。”

    老者似乎也没期望他说出些什么,便转过身,凝目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他心有愧疚。”

    刘元瑾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当年旧朝积弊已久,百年基业,实已走到了末路。然而,即使如此,一个曾经如此辉煌的朝代也不该这般突兀地溃败。史书记载,旧朝历建朔二十八年,雍兵自西南入关,攻占数城,不至一月,直取旧都,旧朝至此灭亡。

    刘元瑾细细想过,首先雍朝并没有必要在攻占时长上作假,毕竟结局已是板上钉钉的胜利。那么,这场战役就属实奇怪。尽管旧朝兵马已然羸弱不敌,可一来西南方有旧朝最强的兵力部署,二来西南关隘由当时百战百胜的宋城将军驻守,不说固若金汤,以雍兵的兵力也绝不是一月就可攻下的。这场战役给刘元瑾的感觉,就仿佛有人故意开了城门,雍兵一路堪称长驱直入。

    宋城将军已然战死沙场,所以绝无可能是他窜通敌军,背叛旧朝。那背叛了旧朝的人,究竟是谁呢?

    当时旧朝为官者,仍在新朝中有任职的,除了长宁王,便再没有能官至三品以上的。那有无可能是长宁王卖国求荣呢?若说是他,只有一处无论如何说不通,长宁王本是旧朝皇子,当时他的几个皇长兄接连毙命,剩下的几个也文不成武不就,唯有他受旧主青睐。他原本有希望成为太子,继而成为天下之主,何必背叛?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新朝这边出了问题。或者是新朝翻脸不认账,并不予他官运亨通,或者是新朝过河拆桥,早已将此人灭口。

    当时刘元瑾也只能勉强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这老者几个字,却令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万一新朝这边没有出现问题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此人并不在朝堂之上,他功成身退,自此消失于历史长河。可他既不求大富大贵与千载留名,为何甘愿背叛?

    日光隐去,林间阴影似乎又深了几分。

    那老者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幽幽倒映着过往一段已被抛弃避讳的真相,如今他似乎也不打算把真相说与刘元瑾。他闭了闭眼,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睁开浑浊的双眼,颇为疲惫地说道:“无论怎样,仲安有恩于我,我不会害你。元瑾,我就这样叫你吧。你如果愿意,我可以亲自修书一封,将你引荐给长宁王,由他带你进入朝堂。此后无论旦夕祸福,我都会尽量帮你,也算是我……还了当年欠下的恩债吧。”

    刘元瑾笑了笑,未答,而问道:“至今仍未知,老者如何称呼?”

    老者定定地望了他一阵,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语气间终于多了几分老人该有的和气:“我的名字不重要,旁人唤我一句陈司马,不过都是过去了。要真论起来,我和你祖父当属平辈,我一生未娶,膝下未尝有一子半孙。你不如就唤我一声爷爷,你看可好?”

    刘元瑾当下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执了晚辈礼,朝老者施礼道:“晚辈刘元瑾,见过陈爷爷。”

    陈司马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一生沧桑,将至古稀都未曾有过一日膝下承欢。年轻时不觉得子女有多重要,等老了,才品出其中凄凉来。更重要的是,他这一生,用这些寻常百姓的欢乐,换来了什么?他自己都不敢细想。

    他忙上前托起刘元瑾,声音里带着一分哽咽地笑道:“好啊,活到我这般岁数,能听见你唤我这一声,死也值了。”

    刘元瑾知这一句暗含了老者这一生多少风霜凄苦,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也红了眼眶,可仍旧坚定地回复道:“陈爷爷,元瑾此人,胸无大志,不堪一用。这一世能混于市井之间,已是最向往的生活。有朝一日便突遭横祸,也无甚可惜的。入朝为官非我所愿。当年祖父有恩于您,可如今祖父已然不在了,当年的恩债,也该和故人一同归于泥土了。元瑾虽为刘家之后,却万不敢趁祖宗余荫,这一世旦夕祸福,还是自己承担为好。”

    陈司马眼中的温情不自觉冷了几分,他说道:“你还未及弱冠吧?若是旁的少年人,听见我这一番话,怕是要喜不自胜,择日就要前往京都求取功名。你究竟是为何能做到一口回绝我?”

    刘元瑾并不说实话,而苦笑道:“实在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块可琢之玉。恐怕只有放浪形骸于山林之间,才能活得长久。”

    陈司马淡淡地道:“元瑾,你可知那知州公子是何许人也?”

    这一路根本没有人暴露这个公子的身份,他这么问,是默认刘元瑾已经猜出来了。

    刘元瑾还没作答,陈司马就接着说道:“他对你有意,你应该看出来了。你若无法回应,不妨猜猜,他会怎么处置你?”

    说罢,陈司马就抬腿走出了这片林子。

    一阵微风掠过,终于带来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刘元瑾上午泡得双腿发酸,现下无人,便顺势靠在身边一棵树上,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腿。

    他懒得去想那断袖的公子会怎么处置自己,倒是无端想起一个米团子来。

    正想着,那株老树的树丛里陡然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动,一个圆乎乎的小东西颠颠地跑出来,睁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刘元瑾顿时笑了,蹲了下来,笑眯眯地和她对看。

    他伸出双手,想把她捧到掌心,可小米娘看了看,却并没有过去。

    小米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京都啊?”

    刘元瑾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刻骨铭心的画面。他伸出的手指不自觉颤了一下,慢慢收了回来。

    他垂下眼眸,温声道:“我日后再同你讲,好不好?”

    小米娘见他如此,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生怕他又做噩梦,于是连忙跑过去,点点头说道:“好的,以后再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手拿过来,我上不去了啦。”

    刘元瑾又抬起眼眸,荡漾起一点笑意,把手伸了出来,待她跳了上来,才合拢了捧着她到自己胸口,低头一下一下摸着她。

    突然,小米娘想起了什么似的,仰头朝刘元瑾问道:“那个老头儿说,那个公子‘对你有意’是什么意思啊?还有,你要是不答应,他会对你怎么样?”

    刘元瑾摇了摇头,靠在树干上,轻轻道:“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吧。不知道会怎样呢。”

    小米娘想了想,愉快地说道:“还能怎么样啊?你又不喜欢他,他自己一个人喜欢你多没意思,肯定就不喜欢、不纠缠你了呗。”

    刘元瑾笑盈盈地望着她,问道:“你怎知我不喜欢他?”

    小米娘悚然一惊,猛地一拍自己的脸蛋,吓道:“你怎么会喜欢嫩么一个人哇?你难道真的喜欢嫩么一个人嘛?你你你好可怕!”

    那个阴险如蛇一样的人……小米娘一看见就觉得讨厌,一点都不想靠近,她想不出来什么人能喜欢他。

    刘元瑾突然想逗逗她,于是故意说道:“那我要是喜欢呢?人家武功挺厉害的。”

    小米娘吓得身上汗毛一根根分别列队起立,这寒战打到头顶的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一回头就挣扎着往外爬。

    刘元瑾连忙追着护住她,怕她掉下去,解释道:“我是开玩笑的,你小心点!”

    小米娘闻言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一回头,愤怒地望着他:“你就是想气我是不是!刘元瑾,你简直就是个大坏蛋!”

    刘元瑾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人骂“大坏蛋”,心里冒出几分新鲜而奇异的感觉来。

    刘元瑾笑道:“我肯定不会喜欢他嘛。我喜欢你啊。”

    小米娘忽地呆住了。

    日光好不容易穿透林翳,细细落了几缕出来,刚好斜斜地映照在小米娘面前。

    她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入了谁的梦境。

    林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锵锵的敲锣声,那些官兵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锣,用那个当号令,催赶众人回去干活了。

    刘元瑾放下小米娘,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弄得他心脏一跳,他想也没想,便朝她说道:“小米娘,我知道你最聪明了,一定要掩藏好自己,我不管怎么样,都不用你管,听到没有?”

    小米娘忽然感到有点害怕,往前一步,抓住他的衣摆,仰头问道:“刘元瑾,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说这些?”

    刘元瑾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多嘴罢了。”

    他又摸了摸小米娘的头,摆摆手,回身往林子外走去。

    小米娘抬腿就要追,可刘元瑾又回过头来,叫她回去。

    她只好站在了原地。

    刘元瑾出了林子,一眼看到了等在林子外的知州公子。

    他站在光下,仍旧显得瘦弱苍白,仿佛是从鬼蜮里泡出来的,浑身弥漫着散不去的冰寒气息。

    他执了一把黑扇,并未打开,放在手里一下一下掂量着。直到刘元瑾出来,方才一展扇面,可扇面上也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刘元瑾的目光淡淡地掠过他,拐了个弯绕过他。背后忽然伸来一把扇子勾住他的肩膀,止住了他的脚步。

    那知州公子走到他面前,嘴角带起一个幽幽的笑容,低声朝他问道:“元瑾,你和陈司马在林中都说了些什么啊?说与我听听。”

    刘元瑾淡淡回道:“闲谈罢了。”

    知州公子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说道:“元瑾啊,你骗我。你居然骗我,真是叫我……伤心极了。”

    刘元瑾不答。过了一会儿,那知州公子忽然让开了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抚胸后退,鬼魅一般飘远了。

    刘元瑾皱了皱眉,走回了队伍里,用绳子和王大伯连在了一起。

    一边下水,王大伯一边和刘元瑾抱怨道:“还没休息多长时间,又要干活了,真是不把人当人看,就是让驴拉磨也没有这么使的。”

    刘元瑾看了看王大伯,又回头看了看涨潮的河。没说什么,已经干起了两个人的活。

    下午的潮水比上午还要汹涌,拍在人身上生疼,有时不注意还要被它一下掀倒,吃一口水不说,连上身都要被弄得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河面上来风一吹,真是又有冬天的感觉了。

    王大伯怕寒,哪怕不干活,泡在水里也是十足的折磨。他一边勉力忍着疼痛,一边努力地干着自己的活,怕自己的活全叫人家干了,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突然,后头冲来一股大浪,一下打在王大伯后腰上,他没吃住力,整个人一头往水里栽下去,周围一个能抓的都没有。

    刘元瑾是和王大伯挨得最近的人,但即使如此,也按照要求和他隔着三四米远。他此时接过几块砖头,见他被浪拍倒了,便加快脚步往这边赶来。

    王大伯被掀进水里以后,挣扎着站起来,慌乱间不知碰到了什么,突然他背后不远处的水面里冲出一块小半米的石头,直直朝他撞过来。

    刘元瑾一下扔掉了手里的砖块,惊叫道:“王大伯小心!”

    王大伯一回头,正看见那近在咫尺的石头,消说躲开了,当场吓得只能暗呼“吾命休矣”了!

    就在那石头疾冲而来的时候,一个人猛地扑过来重重推开了他,王大伯一个趔趄又砸回水里,水浪翻涌间隐约看见另一个人连带着那个大石头被一同狠狠砸进了水里,水中顿时晕染开鲜红的血迹。

    王大伯望着面前水墨一样奔涌的血迹,张大嘴要喊,可翻腾的水浪猛地灌进他的喉咙,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气和窒息感弄得恐惧无比,慌忙扑腾着从水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挣出水面的一刹那,阳光刺目地直射进他的眼睛,他一闭眼,视野里又出现了那大朵大朵晕染开的血迹,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呼吸着。突然,他看到一缕血迹小蛇似的蜿蜒蔓延到了他面前。

    他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回头一看,只见刘元瑾消失在了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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