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公子断袖
窝棚门口推推搡搡的,有人想出去解手,那几个官兵因怕人趁夜跑了,所以死活不肯放行。可人有三急,这事情也不是想忍就能忍住的,那几个人越来越恼火,情急之下竟然和官兵动起手来。
一人牵了头,其余那些白天便在心里积攒了怨气的村民们顿时躁动起来,一时之间简直有要造反的意思。官兵头头害怕这事闹大了,就他们几个人也管不住这么多闹事的,当下只好说,想出去解手可以,须得人跟着,排着队来。
这些百姓原本都是良民,起事的缘由也只是解手而已,这会子事儿解决了,人家当官的都让步了,他们又怎敢咄咄逼人,真的造反呢?起头那几人不说话了,后面那些起哄的也就渐渐闭了嘴。官兵把那几人从绳索上解下来,押着他们去找地方解决问题了。
刘元瑾也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给他解开绳子,拽着他出了窝棚。
刚一出窝棚,山风就迎面灌了过来,刘元瑾心不在焉,没留神被呛得咳嗽起来。
押着他那官兵看着年纪也不大,他回过头,朝刘元瑾问道:“你没事吧?”
刘元瑾笑笑,摇了摇头,问道:“我们去哪里?”
小官兵伸手一指,道:“就后头,灌木里边解决一下就好了,不能去林子里,怕你们跑了。”
刘元瑾笑了,这位倒是实诚。
大约走了十几步,就到了那片灌木丛。这里往日人不常来,灌木丛足足有半人高,间或几声山禽凄鸣,大半夜的,没得显得有几分阴森。
小官兵约莫是听老人家讲过一些灵异故事,这气氛顿时让他有些汗毛倒竖。他催着刘元瑾:“你快点上,我们赶快回去。”
刘元瑾走进灌木丛,却并未宽衣解带,他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小官兵的动静,见他背着身,便弯下腰往远走了一些,趁着夜色掩映,他站在小官兵听不到声音的地方,轻轻唤了几声:“小米娘!”
小米娘却没有回应。
他又叫了几声,可除了一只受惊的兔子蹿了出来以外,没有其他人给他回应。
山风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衣服,刘元瑾忽然觉得有点冷了。
她不在……是回去了吧?回去了就好。
刘元瑾低着头,心里涌过一阵难言的情绪。
小官兵因为害怕,所以回过头盯着窝棚前的火把光亮。可好一会儿过去,背后的人似乎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却见刘元瑾正好直起身来,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神情。
小官兵惊魂未定,愣怔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问道:“你好了吗?我们该回去了。”
刘元瑾便从灌木丛里出来,跟着他又回到了窝棚。后半夜一直和王大伯相互挤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三更已过,四更刚起时,天色大黑着,所有人正是睡熟的时候,一个小家伙叼着一个苹果悄无声息地顺着窝棚顶爬了过来,找见刘元瑾,轻轻跳到了他怀里。
小米娘很轻,但苹果很重,小米娘跳下来的时候还是难免弄出了动静。刘元瑾被苹果砸醒,一睁眼看见小米娘,顿时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身边的王大伯睡眠很轻,被这声音弄得动了动。刘元瑾连忙用衣袖遮住了她。
等王大伯又睡熟了,刘元瑾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拢进怀里,一边仍用衣袖遮着,一边埋下头盯着小米娘。
小米娘的小脸儿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朝他呲着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刘元瑾眉眼温柔地弯了下来,朝她比口型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回家吗?”
小米娘撇了撇嘴,小眼儿一闭,伸手指了指他腿上那个苹果。
刘元瑾把苹果拿起来,看见上面留着的两排小牙印,戳了戳她,故意说道:“你都咬过了。”
小米娘瞪得眼睛大了一圈,拿手手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地比划着:“不咬怎么给你拿过来啊?就那么一点,你还嫌弃我?!”
刘元瑾摇摇头,露出了一点讨好的神色,道:“怎么敢呢,不嫌弃,欢喜得紧。”
欢喜得紧。小米娘听见,忍不住双耳一喷烟,一派得意洋洋。
刘元瑾把带着牙印的苹果好好揣进了袖子,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小米娘的额头。
小米娘的额头有一撮白毛,格外细软,平时刘元瑾最喜欢不轻不重地揉一揉那团白毛。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轻柔地抚摸那个地方。
小米娘对那一处格外敏感,登时浑身都像通了电似的,酥麻的细微电流遍布每一处血管。她身上一软,竟然仰面躺了下来,像只狗狗撒娇一样晕乎乎地打滚儿。
刘元瑾没想到她突然撒起娇来,忍不住压低声音笑了出来。
小米娘听见笑声,顿时惊醒了,她尴尬地保持着一个销魂的姿势,感觉自己八尺的厚脸皮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了,于是默默地翻了个身,咸鱼一样趴在了刘元瑾盘坐的腿上。
好在刘元瑾埋着头,笑声没有惊动周围的人。他不敢再出声,伸手挠了挠小米娘的后颈,没想到小米娘触电一样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堵得严严实实的,好像受到了欺负一样,别提多郁闷了。
刘元瑾望着那小小一团的受气包,心里轻轻浮起一阵温暖的泡沫。
窝棚算不得什么归处,外有山风呼啸同官兵看守,内有呼噜震响与不得自由,可在他用臂膀和身体圈起的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安宁平静得像是一方港湾。
若是没有怀里那个小小的家伙,这便不是港湾,而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壳,附带了孤独的伤。可她填满这怀抱,就如同一个空屋中点起了暖融融的烛火,曾经飘浮的无根的魂沉沉坠入人间烟繁。
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受过什么样的伤,都被好好地拥抱起来了……于他而言,她是火种。
破晓时他猛地惊醒,那小家伙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窝棚外官兵头头中气十足地大喊:“都醒醒,都醒醒!起来吃饭!”
一听到有饭吃,饿了一个下午外带一个晚上的百姓们纷纷醒了过来,听着指挥一队队出了窝棚,乖服地列队排在十几米远的粥棚外头。
这粥棚是今天早上才搭起来的,后头坐着一个穿着玄青菊花纹袍的公子,官兵们手脚这么利索,多半是因为他。刘元瑾远远看了一眼,正是昨日的知州公子。他今天好生打扮了一番,发型都换成了一个花枝招展的,不知道弄给谁看。
那老者仍旧跟着,在他身后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第一天的饭虽不算丰盛,但还算充足,一人两个窝窝头、一碗小米粥。王大伯低着头领过早饭,就轮到了刘元瑾。这时候,后面那知州公子忽然笑出了声,目光往刘元瑾身上一扫,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摇头。
那发早饭的正是昨夜带刘元瑾出来的小官兵,当下尴尬地举着手里的窝窝头,摸不准这少爷的意思。
旁边那官兵头头倒是殷勤,当下眼珠一转,对刘元瑾横眉立目道:“你,今天早饭没有了!去一边儿去!”
那小官兵颇为歉然,也不敢看刘元瑾,大约心里在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
刘元瑾也没说什么,受到绳索限制,他也走不远,只是绕了个弯,和王大伯隔着几步站住,等后面的人领完,再往别处走。
王大伯见刘元瑾没有饭吃,于心不忍,靠了过来,递给他一个窝窝头。
刘元瑾迈出一步,拿后背挡住这一幕,朝王大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帮自己。
果然,那官兵头头眼尖地瞧见以后,就大踏步过来,一巴掌扇掉了那个窝窝头,厉声道:“自己的馒头自己吃,不饿就不要拿!再这样你以后就不用吃饭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王大伯见粮食被糟蹋,眼中冒出一股怒火,可看见这人身上的官服,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嘴巴、捆住了手脚,那些怒火愣是发不出来。
那官兵没理会他,反而扭头狠狠瞪了刘元瑾一眼。
这官兵头头也是个七尺男儿,却不知为了什么,甘愿为了讨好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而出卖自己的良善,张牙舞爪地向人展示自己的恶相。
刘元瑾低首不言。
这时候,那老者终于睁开眼睛,淡淡地瞥了刘元瑾一眼,看不出情绪,那知州公子似有所觉,咯咯低笑一声,便站了起来,亲自拿过碗,盛了一碗粥。那玄袍从桌子后面出来,踱步到刘元瑾面前,目光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他和刘元瑾差不多高,这一来便是平视。
“给你的。底下人不懂事,我替你收拾他们,好不好?”他低低笑道,把粥碗推到了刘元瑾胸前,抵住了他的衣服。
这人的声音颇细,若不留神听,很容易弄错成女子的声音,可偏偏里面又有几分突兀的阴邪与冰冷,不管说着再缠绵的话,都能叫人后背汗毛直竖起来。
刘元瑾没有伸手接,摇了摇头,回道:“多谢,不必了。”
他又发出了那种难听的笑声,轻蔑道:“何必这样矜持呢?跟个姑娘似的,好好听我的话,给你的就拿着,我又不差你这碗粥。你,过来。”
最后这句是朝那官兵头头说的,闻言他一颤,疾步走了过来,立在一旁。
玄色衣袖恍若一片乌云倏地闪过,那人一掌扇在了官兵头头的脸上,一声惨叫响起,那官兵头头竟然连站都站不稳,一下摔在了地上。
那些百姓吓了一跳,有胆小的顿时尖叫了出来,拿着的粥碗一抖洒了出来,场上一片骚乱。
知州公子又走近了一步,逼迫道:“这碗粥,你还不接着?我手都举酸了。”
刘元瑾伸手去接,他却忽然又把粥碗一下拿远,过了一会儿才放回了刘元瑾的手中。他低笑着,在刘元瑾耳边说道:“修河堤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来日方长。”
说罢,他轻飘飘地走回了桌子后头,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眼角带着挑逗望着刘元瑾。
刘元瑾看着手里的粥碗,面不改色地走到了一边,一口一口地喝掉了。
一边喝着,他一边思索道,都说这公子花拳绣腿,可如今看来,他功夫不弱,却为何从不在人前展露,或者说,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名声传成这样?
仔细一想,这件事确实也还有很多地方说不通。滁州知州常澍是三年前上任的,据说在朝廷里惹了事,故而被贬官至此。三年间,这知州无功无过,不爱做事,也不惹事,一副落魄平庸的模样。此番为何突然召集百姓来修河堤呢?而且修河堤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不管怎么说,居然能劳动他的亲生儿子费心费力地亲自来监督?
最关键的是,这公子恶名不少,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都是常见之词,可没听说过,这公子是个断袖啊……
吃过早饭,他们就被一同带着前往河岸边,那里已经有一些工匠等着了。
等工匠分别告诉了他们应该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以后,除了留下一些人在岸上搅拌石灰、递送砖石以外,其余人都纷纷下了河,站在水深过腰的地方开始施工。
刘元瑾和王大伯那队人被安排到了河里。
这条大河原本是长江的支流,虽然不算十分辽阔,一眼望去还能隐约见得到对岸群山高耸入云之势,但由于地势高耸不平,水流颇为湍急。这条绑住众人的绳索此时此刻就成了抵抗水流的关键。
王大伯本有腰伤,平时天气阴寒都要发作,此番下河于他来说更是痛不欲生。刘元瑾只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尽量减轻他的负担。
他们卯时便来到了河边,一直干到日头正当时,岸上的官兵才终于喊道:“正午收工,都来吃饭!”
好好的人在水里泡了六七个小时,等一上岸,登时感觉自己的腿一下沉重麻木起来,再一查看,肉皮都泡白了。
这才是第一日,等这河堤全部修完,恐怕人身上都要泡烂了。
刘元瑾正吃着饭,面前忽然站过来一个人,一身灰袍。他仍是低头吃饭,直到吃完饭,那身灰袍都没有动,就静静地立在他面前。
他这才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站了起来,低眉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