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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有吏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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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树开花了。

    小米娘躲在亭亭的梨花蘑菇里打滚儿,可怜的梨花被她毫不留情地碾过,花瓣儿顿时纷纷散开,在风里瑟瑟地打了个寒战,就颤抖着往下飘。

    只见一片花瓣儿摇啊摇,正落到了刘元瑾的肩上。

    那时刚用过午饭,刘元瑾一手握着书,一手撑着脸,没熬住正在那儿小憩着。

    那花瓣儿粘在刘元瑾肩头,颤颤巍巍、将跌未跌,如同浮在水面上的一叶纸船,看得小米娘心里一阵痒痒。

    她沾了一身的梨花瓣儿,有满树的花团锦簇,都不喜欢,偏偏就喜欢那一片儿悠然自在的。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心里莫名滚过一阵咕噜咕噜的妒忌的酸水。想也没想,她干脆纵身一扑,朝那花瓣儿咬了过去。

    这厢刘元瑾正迷糊着,不设防被“高空坠物”砸得身体一歪,险些从石凳上掉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撑住了身体,还耸起了左肩,以免那作妖的小家伙一头摔下去。

    他侧过头,眼梢的目光刚飘过来,小米娘就登时意识到了些什么,她急中生智,变魔术一样唰的把那片花瓣儿拿到刘元瑾面前,欢腾地叫道:“刘元瑾你看!”

    刘元瑾仔细地看了一眼,道:“一片花瓣。”

    小米娘胡编道:“不仅仅哦,还是又香又白的……红烧肉!”

    身上的日光融融的,刘元瑾困意上涌,打了个哈欠,另一只手垫在了额头下面,声音因为慵懒而显得莫名温柔:“红烧肉要是白的,为什么不叫‘白烧肉’呢?”

    小米娘红着脸嘟囔道:“因为不白给啊,所以不能叫‘白烧肉’。”

    她心里充满不知名的羞耻与尴尬,嘟囔着一扭头,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肩膀上,低头局促地盯着那片花瓣发呆。

    刘元瑾的嘴角微微翘起,合上眼继续打盹儿去了。

    小米娘悄悄地回头瞄了他一眼,日光给刘元瑾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暖洋洋的,像新晒的棉花。

    他应该在做美梦,不然不会笑吧。小米娘想着,心里荡漾起春风一样的快乐。

    她干脆把花瓣往脑后一放,然后枕着在他肩膀上躺了下来,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看天上的日光。

    忽然,后头的王大伯家传来了一阵骚乱,似乎有人强行踢开了王大伯家的门,然后就有人哭喊起来。过了一会儿,哭声突然断了,片刻后,便又压抑着重新爆发出来。

    小米娘坐了起来,皱起眉头。

    外面响起一阵不太整齐的铁蹄踏步声,俄顷,院落的大门就被人重重地砸响。

    刘元瑾早已经睁开眼睛,当下对小米娘嘱咐道:“你先躲起来,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藏好,千万不要露头,记住了。”

    小米娘噌的一下窜上了梨树,淹没在厚厚的白雪之后。

    院子外头,马前敲门的小吏越来越不耐烦,正待要踹门时,门忽然开了,刘元瑾一脸平静地望着这些脚踩乌云靴、围绕在高头大马附近的官吏,一眼看到了后头被他们压着的村里的壮丁。

    那小吏狗仗人势,忒不讲理,话还没说,先猛地一伸手把刘元瑾拽过来,凶巴巴地问道:“你是谁,家里有几口,男子都有谁?速速道来!”

    活跟土匪似的!

    刘元瑾没管被他弄乱的衣衫,淡淡地回道:“在下刘元瑾,家里就一口,除了我没别人了。”

    小吏不信道:“真的假的?哄骗官兵是什么罪名你可知道?”

    刘元瑾抬起眼皮,静静地说道:“您可以进去查看。”

    那小吏仿佛瞬间成了一个看一眼就会碎的瓷娃娃,顿时只觉得刘元瑾轻飘飘的一个目光里饱含着对他的不屑与轻蔑,当下动了怒,拽起刘元瑾的领口,伸手对他就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招呼了上去。

    刘元瑾头一歪。他原本身形修长,虽不壮硕,却比小吏要高出一头,尽管被打了一巴掌,却仍毫不恼怒地看着那小吏……居高临下地,平静地不仅让人觉得他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无所畏惧。

    可恶至极!小吏失控地还要动手,突然马上那身着红色云纹锦袍的年轻人喝止了他,招了招手,叫刘元瑾过来。

    小米娘远远地望见刘元瑾被人打了,顿时火冒三丈,她紧紧地攥住了拳头,眼看那个明显是这群人领头的人还要把他叫到近处,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

    那青年人说是官员,却不着官服,身边还跟着一个灰袍老者,刘元瑾微一思忖,大致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都道滁州知州有个蛮横无理的纨绔公子,花拳绣腿,文法不通,又因是家中独子的缘故,出入都要一个老者随行,生怕出了什么危险。大家还说这一辈子只凭他自己恐怕什么建树都不会有,只能等着弱冠以后叫父亲替他买官了。想来便是这位。

    刘元瑾走了过去,低眉垂目,伸手执了平礼,不言一语。

    那年轻人轻声一笑,细而不软的嗓音说道:“刘元瑾,对么?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还敢这么硬呢。”

    刘元瑾受了这不轻不重的侮辱,仍是一副平静的眉目,未辩一词,放下手来。

    年轻人觉得有趣又无趣,一摆手,身后走上来两个官兵,一人压着刘元瑾,一人绑了他的手,把他拖到队伍后头,和村民们拴在了一起。

    那年轻人回眼一扫,见刘元瑾拴在那群村民里格格不入,竟品出了几分滑稽,扭过头来的时候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了坐在另一匹马上的人,眼中露出几分憎恨与厌恶。

    小米娘见刘元瑾要被带走,顿时急了,她不管不顾地跳出来,反正门也没关,就一路溜了出去,藏在路边的杂草里跟着他们。

    这队官兵每路过一家人,就要带走一个男子,除了刘元瑾这般好捉的,他们都还要费一番口舌骂一通,来将什么什么“朝廷要修河堤,你们胆敢反抗,就是大逆不道!”的帽子往下扣上一扣,才能把人哭哭啼啼地拖走。

    沿着山坡一路行到了陆木匠的家门口。刘元瑾目光微动,陆川已然走了半个多月了,这个家也冷清下来。

    他记得那时候答应过陆川的话,所以这段时间只要得了空,他就会过来帮着干点家务。陆木匠和陆伯母一开始怎么也承受不了小儿子突然离开的事实,生生流了几日的泪,这段时间才刚刚好过一点。

    陆木匠由于要做生意,所以大门总是敞开着的。这倒是省了砸门的惊扰,这群人直接进了院子,一眼看见陆木匠,他正在院中做活,方才那小吏嫌弃地嚷道:“老头,你家就你一个男的?有儿子没有?”

    陆木匠见状,脸色沉了下来,他停下手里的锯子,回道:“就一个儿子,当兵去了。”

    陆伯母听见声音,没有立刻从屋子里出来,反而悄悄进了大儿子的屋子,安顿着把他藏好。

    本来朝廷手里是该有户籍的,只是一来新朝户部效率太低,二来近年多难,流民到处都是,给户口登记造成了莫大的困难,户部那本户籍册形同虚设,官家手里也没有一个确定的依据,无法辨别他们说的真假。那小吏皱了皱眉,不信地问道:“你家这么大个院子,这么多房间,就住你一个儿子?你哄谁呐!”

    陆木匠没有回答他的话,问道:“官家到底要做什么?就算是朝廷官员,也不好随便乱闯百姓家吧?”

    小吏眼看又要发毛,可抬头一见人高马大的陆木匠,虽上了年纪,可筋骨仍在那里摆着,叫人望而生畏,便生了怯意。可下一瞬,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背后是有倚仗的,顿时觉得自己发面馒头一样膨胀了起来,他往前一步,把腰间长刀一拔,色厉内荏道:“朝廷办事,岂容你多嘴!我告诉你,上头修河堤要人,今天你要不交出你儿子,老头儿你就亲自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木匠丝毫不怵,把手里的锯子腾地往地上一插,就往前走,陆伯母急了,从房间里冲出来,一下挡在了他前面,哭喊道:“哪有你们这般欺负人的?老头都快六十了,还跟你们去修河堤?快放过我们家吧!”

    小吏最不怕的就是有人朝自己哭喊,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威势,好生教人爽快!

    小吏声音都大了几分,振振有词道:“六十怎么了?能为朝廷效力是你们的福气!快少废话,跟我们走!”

    刘元瑾忍无可忍,从队伍中往前迈了一步,高声说道:“大人,根据大雍律,凡是家中有充兵役的,皆可免去徭役。此家既有兵士,还何需从此处捉人?”

    刘元瑾此言一出,不仅仅是那小吏,几乎此处所有人都朝他投来了目光。村民是恐惧与佩服交杂,马上那两人的目光则各有奇异之处。刘元瑾面对这些目光,仍是周身坦荡,甚至毫无畏惧地看向马上那老人。

    他越过了那当先的知州公子,直接注视着那位老者,此举可谓是相当凌厉。

    那老者深深地望着刘元瑾,足足半柱香的功夫,他不答,也没人胆敢出声。直到那些百姓都将目光小心地收了回去,那些马下官吏渐渐露出一副要把刘元瑾吃掉的表情,而知州公子一脸看好戏的神色,也不着急,就在一旁等着。

    那老者暗念了一遍“刘元瑾”,这才不露声色地缓缓开口:“既如此,是该按律处置。”

    那小吏恨恨地瞪了一眼刘元瑾,在心里把他凌迟了一万遍,可还是不情愿地后退了一步,招呼着自己的手下离开了这间院子。

    临走时,陆伯母忍不住要追出去,刘元瑾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心里早已将他当成了大半个亲儿子。

    陆木匠紧紧地抓住了她,目光感激而担忧地投向刘元瑾。

    刘元瑾朝伯母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来,然后朝他们颔首一笑,跟着队伍走了。

    小米娘连忙追了上去,不小心弄得地上的树枝咯嘣断了,别人倒没有留意,刘元瑾耳朵一动,神色顿时变了。

    他心里头一次对小米娘生了气,明明叮嘱她不要跟过来的,这么多人,她跟过来,万一被发现了……

    刘元瑾知道那小家伙能看见,便隐晦地朝她打手势,叫她回家。

    小米娘看见了,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仍是跟着他一路跑去。

    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回想着方才刘元瑾面对老者的模样。她从来不知道,刘元瑾还能有这般的脾气,一个平时对任何人都好言好语、总是笑呵呵的,从不疾言厉色,举手投足都充满了温和有礼的人,可在紧要关头,竟然如此刚硬。

    隐约间,似乎刘元瑾不再是刘元瑾,而成为了另一个人,脊梁笔直,却莫名让她感到有些畏惧。

    走完了这个村庄,他们又去了东南方向的王家庄,直到天色近暮,高头大马上的人转身回了滁州城,他们才被带到河堤附近的一个临时窝棚,仍是被锁在一起,就这样在几个官兵的看守下拥挤着休息了。

    刘元瑾心有挂碍,直至月上梢头,周围的人都休息了,他都还没有稍微合过眼。

    夜色一寸寸渐深了。此处正在群山脚下,虽然白天温度刚好,可越是入夜,山风越是汹涌地往下跑,这窝棚不过披了一层薄薄的油布,哪里能挡住这样凛冽的山风。月未至中天之时,好多人就被冻醒了。

    窝棚里实在是冷,村民们也顾不得当下身边的人是平时熟识的还是素无来往的,只管彼此挤在一处,试图靠人多来捱过这难熬的一夜,还有日后恐怕更加难熬的许多夜晚。

    王大伯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瞧,便亲热地往刘元瑾身边挤了挤,和他紧紧地挨着,笼住了身上一丝热气。

    刘元瑾到底是少年人,刚刚又并未睡着,身上现在还热乎着,他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热气往王大伯身上传递着。

    王大伯经过了这半天,似乎已经接受这个现状,他贴着热乎乎的刘元瑾,笑着说道:“元瑾啊,还是你好,年轻人热气多,大伯就不行了,这风吹得,骨头都疼哟。”

    刘元瑾知他有腰伤,搓了搓手掌,然后覆上王大伯的腰,替他一下一下推拿着。

    王大伯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喉头一酸,重重叹了口气。

    刘夫子多好个人呐,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真是可惜了,福还没享上人就没了。王大伯想着,心里真觉得这世道不公啊,老天不长眼,小人当道,人越坏爬得越高,反而这些个好人,一个个的,受他们的气。

    刘元瑾大约能体会到身边大伯的心情,也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便说道:“没事儿,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王大伯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元瑾啊,你书读得多,知道的东西也多。大伯肯定是比不上你的,但好歹我也比你多吃这些年的饭,就多嘴跟你说一句,你以后行事,可莫像今日这般莽撞了!”

    刘元瑾笑了笑,应道:“欸,以后应当不这样了。只是今日之事,属实有不得不做的缘由。”

    王大伯压低声音忧虑地说道:“什么缘由能比你自个儿的命还重要啊?你不知道,今儿你惹了那些官家,明儿你可能就有杀身之祸!少年人爱逞一时之勇,往往因此丢掉了性命。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哪些事儿值得做,哪些不值得做了。你还这么年轻,书又读得好,以后多的是大好前程。等你长成了,做什么事儿都由你,可现下你什么倚仗都没有,听大伯的,遇事忍上一口气,对你有好处。”

    这番话掏心窝子,句句都是为了自己好,刘元瑾自然知晓。

    只是万般无奈的是,有些事对于有些人来说,不是忍不了,而是不得不做,就仿佛天生刻在骨血里的,是此生避不开的路。

    哪怕明知这是条死路,也只能咬着牙往前闯,而很多时候都办不到事在人为,常常只能听天由命。

    宿命这种东西,过的好的人不屑于信,过得不好的人不得不信,过得还有点余地的人挣扎着不信。而对于刘元瑾,谈不上信不信的,他就活在命里。

    山风呼呼拍打着背后的油布,刘元瑾低低地答应道:“欸,我知道了,王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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