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家
轻云遮了月,只剩下一二星子投下点点破碎的光追在山坡上。浓浓夜色里裹起几声鹧鸪的惊啼,很快喧嚣又归于寂静。
陈木匠家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热火似的声音传出来:“元瑾,我送送你!娘,我送送元瑾!”
一个妇人便道:“去吧!元瑾,下次再来啊!”
刘元瑾站在门口,朝陆妈妈伸手行了一礼:“下次再来叨扰伯母,今日多谢伯父伯母款待,元瑾这就走了。”
陆木匠呵呵笑道:“这孩子客气什么!山里晚间不安全,你们快些去吧。”
陆川和刘元瑾走在山脚的缓坡上,身边一条小河从山林里蜿蜒而下,行路坎坷,一路清汤飞溅。若逆着小河往上望去,不远处树木就多了起来,往那边走,便是上山的路。
这附近还有几户砍柴为生的人家,现下都已经闭户歇下了。路过一家人门口时,那看家的狗见了这俩人,也只是爱搭不理地摆了摆尾巴而已。
陆川却偏要去逗逗它,他以前也爱这么干,浑身一副要和这条大狗处成宿敌的架势。没想到愣是被刘元瑾拽住了。
“你都要走了,怎么还这般不让人省心?招猫逗狗,哪儿有一点大人的样子?”刘元瑾没好气道。
陆川嘿嘿一笑,道:“以后当大人的日子有的是,现在再不当一会儿少年,岂不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刘元瑾愣了一下,突然站住了。
陆川也跟着他站定,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来临,目光不经意间望向远处幽深的密林。
林子深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今日夜色甚浓,连往日穿行其间的月光都蛰伏了。昼伏夜出的动物出没无息,独留山风弄乱林叶,给沉沉黑夜掀起一点波澜。
“当年我们自北方逃难至此,一路与很多流民同行。有的人和我们一样,是因为连年大旱,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才选择了逃难;可还有很多人,他们是因为边境战乱,不得不向中原撤逃。你没见过,因为战乱离家的人要比因为天灾离家的人惨得多,他们多半妻离子散,还有的甚至连四肢都不全。人如草芥,天灾人祸,就足以让百姓抛家舍业、流离失所。
“你也知道,我爹一直以为我是个读书的材料,一心一意想让我中举。可我是个什么材料,我自己心里清楚。做不了搅弄风云的读书人,顶多就是拿个刀枪棍棒。我安不了天灾,这便罢了,可人祸在前,我怎能独安一隅?家国未稳,硝烟四起,我若视而不见,装作天下太平,岂不是……”
陆川骤然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又缓缓说道:
“我不是不想跟他们说,只是大哥已经不良于行,我这般选择颇为不孝,实在是……无从开口。”
他话音落后,山坡上仿佛一下子寂静下来,寂静里又隐隐含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嘈杂,弄得人心神不安。
“什么时候出发?”刘元瑾忽然问道。
“下月初一,队伍开拔,朝西南而去,后转北上。”
“你真的想好了?须知你此去经年,命悬一线,再没有回头路。”刘元瑾轻声问道。
陆川不答,回过头望着他。
明明还是少年踌躇满志的年纪,这一望却颇有几分历经世事的笃定与怆然,于是刘元瑾便知,他不是热血上头,而是深思熟虑后,明了了心之所愿。
只是心之所愿甚多,忠孝岂能轻易两全?
刘元瑾暗暗叹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稍作轻松地说道:“那你便去吧,这一路山高水远,你需心无挂碍,才好勇往直前。你放心,我在此处,尽我所能替你守好你的家人。”
陆川猛地一怔,原以为他会劝自己再好好考虑清楚,或者作为最好的朋友,最多只是理解他,不多加劝阻罢了,没想到竟然……
君子一诺当值千金,刘元瑾不仅仅是君子,还是知己。
陆川红了眼眶,既知晓这话的分量,便知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他往前一步,给了刘元瑾好大一个拥抱。
直到刘元瑾要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他才松开了手,略有几份担忧地问道:“元瑾,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书读得甚好,难道就不想离开家乡,去京城求取功名吗?”
刘元瑾闻言笑了笑,道:“功名利禄乃是人命中所定,哪里是我想求就能求来的。我父亲一生都未曾求取半分功名,可不也教出了你这样好的学生?我此番参加乡试,也只是为了检验自己所学,不是想要拿到什么。再者,谁说非要身在庙堂,才能为天下计?山林间的人,未必不是英雄。”
陆川睁大了眼睛,一拍他的肩膀,赞叹道:“好一个英雄!刘元瑾,你小子假以时日,怕是要成精啊。”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刘元瑾瞪了他一眼,看了看天色,又说道,“行了,这里也快到我家了,你就别送了,趁早回去吧,别让伯父伯母等你太久。”
陆川瞧了瞧,这里确实离刘元瑾家只有数十步之遥了,便不再往前走,只对刘元瑾笑道:“过几天再来我家吃一回鱼吧,就当给我践行。”
刘元瑾应道:“好啊,你叫我,我一定去。”
鸭蛋似的月亮费了半夜的劲好不容易才露了头,流出一点咸鸭蛋的黄油一样金贵的月光洒到人间,山坡上蒙蒙笼起一层月光的纱。
覆上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还没进门,刘元瑾就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撞了满怀,他连忙抬手接住,低头一看,正是笑眯眯的小米娘。
小米娘双手一伸,就要抱抱。
刘元瑾霎时红了脸,俯首蹭了蹭小米娘,然后抱着她走进了院子。
进了卧室,小米娘一跳到了床上。刘元瑾脱掉外衣放好,没有上床,坐到了书桌前,望着窗外兀自发呆。
小米娘奇怪地跑了过去,跳到了刘元瑾肩头,拽了拽他的耳朵,问道:“怎么了?”
刘元瑾也不恼,把小米娘放到面前,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望着她继续出神。
小米娘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心想,这小子不会是想把我炖了做老鸭煲吧……不会不会,我这么瘦,哪能做的了老鸭煲,更何况,人家也不是鸭子,更不老……
刘元瑾忽然道:“陆川要走了。”
小米娘挠挠头,半天才想起来陆川是谁。
“他……我和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他比我淘气,总和人打架。有一回,他跟那时候比他高一头的刘三柳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还被他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
“哦,那他为什么要打架?为了姑娘?”小米娘动了八卦之心。
刘元瑾苦笑道:“为了我。刘三柳恃强凌弱、品行不端,上学时没少被我父亲教训。后来他辍了学,就变成了村里横行霸道的混混。有一回他把我堵住,陆川路过看见,问也不问就挥拳跟人干起来了。只是刘三柳也有苦衷,他家里条件不好,从小没人管他,父亲又酗酒,所以才造就他选择了这样的生存之道吧。”
小米娘不屑一顾道:“这算什么狗屁的生存之道。”
刘元瑾笑了,没想到她还会骂人:“人很多时候是没有选择的,谁都一样。”
小米娘不是很懂,问道:“刘什么三柳,他也没有?”
刘元瑾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与他交往不深,不懂他个人的经历,有关他的一切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自陆川打了他以后,他也就没再为难过我了。陆川于我,不但有兄弟之情,还有相救之恩。”
小米娘听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为什么呢?她也不清楚。
于是小米娘只是低着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烛火明灭不定,歪过来扭过去的样子就好像小米娘此刻纠结的手手。刘元瑾目光微动,似是回了魂,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手,拉了拉,问道:“不高兴了?”
小米娘呆呆地望着自己手里那根光洁修长的手指,不愧是读书人的手,这样的手抓起笔来才好看。
好看得……让人有点想啃一口。
小米娘不由自主地把嘴巴凑近了他的手指,还差一点、就差一丢丢——
一声轻响。
刘元瑾猝然抬起手指,将光洁的那一面贴在了她的嘴上。
这触感来的猝不及防,小米娘的心脏砰砰狂跳,简直以为……真的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困了啊?脑袋都快掉下来了。”刘元瑾温柔又好笑地问道。
小米娘啪嗒一下扇掉他的手指,顿时有点窝囊地抱住自己,小嘴颇为不忿地撅到了一边。
刘元瑾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有点摸不着头脑。
可不多一会儿工夫,他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米娘睇了他一眼,闷闷道:“笑什么?”
刘元瑾微微歪了头,鲜少以少年人的天真烂漫认真地说道:“小米娘,你真的……”
“啥?”
“好可爱哦。”
烛火下,笑眯眯的少年一片坦诚,望得小米娘和开水一样嘟嘟地冒着泡红了脸。
春夜里,庭院中的老梨树簌簌地摇着娇嫩的叶子。月光被轻云弄得明灭不休,倦得落在梨叶间休憩,竟和窗棂里那朵小小的烛花有几分同病相怜。
烛火倏地被吹熄了。
小米娘悄悄躺到梨树树梢上,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茫然地看着月亮被云朵遮过来、露出去,星子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被藏起了去。
好生折磨人。
小米娘每只手变出五根手指,掰着一遍又一遍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数都已经快到时候了。
……九十八回了。再有两回,她就不得不走了。
小米娘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她们这些小米娘,完成回家指标极为困难,一百次噩梦梦境啊……哪儿有人能这么频繁地做噩梦?就算真的有,万一不小心被发现了,也是壮烈牺牲的下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每天去你梦里造访,还随意摆布你的梦境,任谁也会感到害怕的吧。虽说只有好人家的米缸里才可能有小米娘,这些好人却不一定都是勇敢的人,而人一旦感到害怕,就容易不问是非。
她这么幸运,碰到一个善良的呆子,爱做噩梦不说,还从未伤害过她,这才让她好不容易达成九十八次的丰功伟绩。
按理说,她应该趁早完成,然后回家,免得夜长梦多。
只不过,“家”是哪里呢?
是啊……一个在记忆里“查无此处”的地方,怎么她就知道是“家”呢?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的归处就应当是自己的“家”呢?
也许是在刘元瑾问了自己从哪里来之后,也许是渐渐的她和人变得有点像,甚至开始希冀起他们珍视的东西。你看,人会流离失所,是因为曾经有过家;逃荒逃难,是因为想去更好的地方安家……而她呢?
既不知来处,也未见归处。
小米娘头一回感觉到,在这世界上活着,是一件很孤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