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逝者难归
这天夜里,小米娘光明正大地坐到了那张竹床上。刘元瑾给她在床上弄了个小窝,一个竹篮子,里面仔细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又盖了一层棉布,这样既不很热,又很柔软,小米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窝。
刘元瑾把这个竹篮子就放到了自己的枕头边上。他这几日来头一回还没过亥时就上了床,现在穿着内衣躺到了被子里,和小米娘大眼瞪小眼。
小米娘的眼睛像狗狗,又大又明亮,比启明星也不遑多让。刘元瑾望着这双眼,觉得这大约是他这没见识的一生里见过的最美的存在。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小米娘头顶上摸了摸。小米娘的身体微微一颤,可很快就平静下来,任他抚摸。
灯已熄了,房间里的光都来自于天外辗转反射来的微弱光亮,来往后被夜色洗的愈发淡,就和这里褪色的床单似的。
刘元瑾低低问道:“你从哪里来呀?”
小米娘捧着嘟嘟的脸蛋想了想,摇了摇头,她不记得了。
从睁开眼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是小米娘。小米娘没有父母,也没有什么来处,自来就住在那个缺了口的米缸里。
她忽然想明白,也许,米缸就是她的来处?可这么一想,又有点不甘心。于是她只好摇了摇头。
刘元瑾瞧她盯着床单的神情颇有些落寞,便伸手逗了逗她,小米娘吓了一跳,顿时有几分愠色地瞪着他。
这么滚圆的小家伙气嘟嘟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刘元瑾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温馨。
小米娘见他带着笑意的目光,还以为是在笑自己,于是一跺脚,扭过头不理他了。
过了一会儿,一阵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响起来,小米娘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刘元瑾已经沉沉入睡了。
这段时间他太累了,才枕上枕头没多久,他就再也抑制不住脑海里汹涌的睡意,陷入了茫茫的虚空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忽然站在了一片荒草地上,周围到处都是因为瘟疫死去的人。太多了,几乎漫山遍野都铺满了尸体。
梦里他也感染了瘟疫,是被当作尸体一起扔出来的。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当即四下急忙寻找着,他低头翻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有的人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面目全非,他就只能奋力从轮廓中仔细分辨着……那是不是他的父母。
之后他似乎就陷入了一个出不去的梦魇,他不停地在地上把一个一个人翻过来,可是漫山遍野的尸体,他无止无休地寻找着,不是、不是、还是不是……最后他几乎心里就剩下了一个执念,他一定要找到他的父母,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梦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隐约下起了幽暗的雨,凄凉的风把他死死裹缠住,绝望的感受渐渐在这个无底洞一样的噩梦里挣扎着翻涌起来。
他的潜意识似乎割裂成了几份,有的知晓他此时痛苦,便想要从梦中逃离;可有的相信了此处所有,以为这便是当下,于是拖住他不许离开,还要他一定找出个结果,仿佛若在这里找到个结果,从前的结局就能改写一般。
醒也醒不来,找也找不到。这不知是谁造的困局,固执地要把他留住。
小米娘的脑袋突然从手手上掉下来,她迷迷瞪瞪睁开眼,一下就看见满面冷汗的刘元瑾,暗叫一声不好。她毫不迟疑地抱住自己,团成一团,朝刘元瑾脸上扑撞而去。
小米娘一下撞入虚空,在黑暗里顺着不知名的轨迹七上八下蜿蜒曲折地溜了下去,今日这坎坷的路径晃得她有点发晕。
等到好不容易见了亮,小米娘顿时便感受到梦里特有的魔法元素,她忙指挥着这些魔法元素汇成清风,把自己托在空中。
她往下一看,见刘元瑾正在一片乱葬岗上把尸体一个个地翻过来,动作活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人,呆滞而木然,很明显,他又被魇住了。
小米娘不满地抬头望了望还在下雨的天空,伸出两只手啪地一拍,凄冷的雨丝顿时消失不见了,云动风止,乌云缓缓散去,下一刻,清明的天光飒爽地洒了漫山遍野。
小米娘想了想,呼地吹了口气,天边便挂起了两道高低错落的虹桥。
这一整座山的尸体实在看得人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小米娘用两只圆乎乎的手结出了一个玫瑰印,朝山上一推,地上腾地冒起了一阵大雾,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又消散了。此时已不见遍地尸体,却见野玫瑰烂漫如火,覆满了荒凉的山坡。
荒山上,刘元瑾又一次翻过手下的尸体,忽地一阵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待雾气散去,他恍惚发现自己手里毫无预兆地多了一捧扎手的野玫瑰,充满了新鲜的芳香,花瓣上甚至还坠着滴滴折射晨光的晶莹露水。他眼皮微动,猛然发现四周竟然都开满了嫣然的野玫瑰,在蓝天白云下随风轻轻晃动。
他急忙在四周来回张望,天地辽阔,清风悠悠,这里已不是他的孤梦,而是另一只手为他造出的梦中桃源。
他不止一次地想见她,想弄清楚彩虹的尽头到底是谁住着,想看清梦里那个总是一晃而过的身影。
纵然有时那个小家伙会迷路,他也难以真正看清她的模样。是不是有时候心照不宣就最好,不去追问才是君子之礼?
刘元瑾弄不清楚。可若明明知晓她就在这天地之间,翻云覆雨为他造出梦中仙境,他却无动于衷、不追不问,那他未免太过无情。
猝不及防地,他望见天边盘腿坐着一个圆乎乎的小家伙,嘴巴弯弯的,顶着甘美的酒窝朝他得意地笑。
于是他便安心地停了下来,举起手,把脸埋进野玫瑰花束里,深深地嗅了一口花香,再抬起头时,露水和花瓣都沾到了他的脸上。小米娘还没笑,他先笑起自己来了。
小米娘瞧他这样子,登时起了玩闹之心。她又结了一个玫瑰印,往天上一推,一阵微风卷过,零落的玫瑰花雨就乘风而来,落满整个梦境。
刘元瑾呆呆地望着。雨中花瓣牵挂在肩头发梢,他都浑然不觉。
好一场……落香雨入长寒夜啊。
初春固然料峭,却抵不过东风意浓,一日风起,再一夜天明,便能使人惊觉绿意萌然,春花有苞了。
山脚下比别处暖和的晚些,不过三月末的天气总归冷不到哪里去。刘元瑾便趁着天光未尽时,拿了《诗经》在院中石桌上读。
石桌旁边是一棵近百年的老梨树,每年要到四月中旬才开花。开花时满树雪白,教人一望便知“春花秋月”之美妙。
当下虽不到梨花盛放时节,但是绿意已生,婆娑的树影在石桌上摇来晃去,颇有几分闲适雅意。
小米娘便在石桌上追着树影踩来踩去,私以为也颇有几分“雅意”……或许,称之为“呀~”“噫!”更为妥当?
刘元瑾一边含着笑,一边倒也不为所扰,仍旧把“蔽芾甘棠”在胸中以意熬之,如煮粥一样,滚了一滚又一滚。
忽然,一个少年洪亮的笑声在门外便响起了,直传到院落中来:“元瑾!我娘今晚上做了老鸭煲,你快来和我们一同吃!”
小米娘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下子就窜上了树,抻着脖子把自己装成一只四不像的胖鸟。
刘元瑾放下手里的诗经,站了起来,摆手道:“不啦,我已经吃过了。你替我多谢伯母美意,吃我就不去了。”
身材高大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搂住了刘元瑾的肩膀,认真地说道:“真的是老鸭子,我家养的那只,不骗你。”
刘元瑾脸色一僵,说道:“那只鸭子……不是我们小时候从水边捡回来那只吧?”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就是那只。记得你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叫什么来着……”
“……小米娘。”
树上头的小米娘一愣,心道好端端叫我做什么?下一刻猛然醒悟道,是那只倒霉催的老鸭子和自己同名!还是刘元瑾给它起的!
少年一拍刘元瑾,大笑道:“对!哈哈哈,小米娘,也就是你才会给一只鸭子起这么个名儿,真是听故事听魔怔了!”
刘元瑾弄掉他搂着自己的手,略微恼怒地坐了下来,气愤地说道:“陆川!你明明知道那只鸭子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你为什么要让你娘把它炖了?你还敢来叫我一起去吃老鸭煲?”
这便是陆木匠家第二个儿子,陆川陆二郎了。陆家和王家一样,都不是刘家庄原住民,是十年前逃荒才来到刘家庄的。陆木匠虽然打得一手好家具,深受村子里人推崇,可其实他一直想让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读书为官,这辈子不要再做木匠了。陆二郎这几日也开始准备乡试了,陆家妈妈便每天变着法给他做点补身体的东西,今日老鸭煲、明日炖鱼头的,于是经史不见他学到脑子里多少,个头却又窜出好一截来。
陆川见他恼了,便不再逗他,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笑道:“当然了,吃好吃的兄弟哪能忘了你。实话跟你说,昨日我娘觉得那老鸭子实在太老了,就琢磨着炖了它。我知你必然不舍得,我也不舍得那鸭子,半夜起来把它放了。今儿一大早我娘发现了,我没办法,只好又去河边捉了一只。可费死劲了,你快来吃吧。”
刘元瑾摇了摇头,一下笑了出来,道:“真有你的。既如此,早听闻伯母老鸭煲一绝,我要不去岂不是辜负了我的胃?”
陆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还辜负了我为你半夜救鸭子的情义。”
这话说的……怎么哪里怪怪的?
刘元瑾知他嘴贫,便不再理他,回屋换了身衣服。待他走出来,不经意地往树上看了一眼,发现那胖鸟小脑瓜一点一点的,居然快睡着了。
刘元瑾怕再不走,这家伙能扑通一下从树上掉到他们面前。即使陆川于他是很好的兄弟,他总有一份私心,不想让小米娘给别人发现。
于是刘元瑾催着陆川要走,说道:“再不走鸭子要飞了。”
陆川从石椅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仍是抬头望着这棵老梨树,半晌,竟然长长叹了口气。
刘元瑾从未见过他这模样,顿时一愣,问道:“你怎么了?”
陆川对着梨树出神道:“要是这番走了,恐怕就难以再见到这样繁盛的梨树了。可惜了,连它的花期都赶不上。”
陆川本不是一个容易伤春悲秋的人,只是这棵梨树下收藏了他太多无忧无虑美好的时光,所以不免对它多一分眷恋罢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刚刚和父母哥哥一起逃荒来到这里,村子里别的小孩嫌他流离失所,不愿意和他一起玩。他倒不在意,整日就在街上哼着小曲游荡。一天傍晚,走着走着,他突然看见一棵好大的梨树,亭亭华盖高出了白墙一头,最关键的是,上面还结着个个水灵的梨子。
陆川嘴馋,见院门大开着,探头往里一望,也没见到人,就悄悄溜了进去,猴似的三两下爬上了树。他正如齐天大圣入蟠桃园一般大快朵颐时,树下忽然传来一个温和打趣的声音:“孩子,爱吃梨啊?”
他往下一看,只见一个青衫布衣的夫子拿了盏茶,一边在手里握着,一边微笑望着他。
他点了点头,夫子便说道:“树上的梨新鲜,可毕竟是高处的梨,你爬上去便有危险掉下来。你固然不怕,你父母见了,却要心疼你。待你日后长大了,有了一身摔不下来的本事的时候,我家的树任你来爬,好不好?如今你先下来吧。”
陆川听得发懵,于是只好乖乖爬下了树,嘴里还叼着一只梨子。
然后那夫子,也就是刘元瑾的父亲刘允晖,叫刘元瑾送了一大袋梨子给他,还让刘元瑾帮他一起送回了家。后来他就常常来刘允晖的家,大多数时候刘允晖都在给庄子里别的小孩讲课,刘元瑾坐在最后面。陆川混在一边也听,主要还是给刘元瑾捣乱。而刘允晖既不训斥,也不赶他,隔三差五还给他新鲜的梨子吃。
阴差阳错的,陆木匠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这般热爱读书,简直感动的几天几夜没睡着觉,直以为自家坟头冒了青烟,后来按惯例给刘夫子交了些微薄的学费,陆川就算正式入学了。
一直到瘟疫横生的那年,那棵梨树下都常常坐满了咿咿呀呀读书的稚子,如今虽不荒凉,但也未免过分冷清了。
陆川每每想起刘夫子,心里都涌起说不出的滋味。
刘元瑾走到他身边,问道:“什么意思,你要走哪儿去?”
陆川一揽他肩膀,便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道:“再不走鸭子可就飞啦!路上我慢慢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