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蹭蹭你
小米娘蹑手蹑脚地从粮缸里跳出来,哒哒跑过门槛,穿过庭院,努力一蹦越过东厢房高高的房檐,掀开一块瓦片,跳进了屋子。她轻手轻脚走了几步,直走到那张竹床前面,忽然不动了,发呆地盯了半晌。
竹床上安安稳稳地睡着一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年郎,月光在他脸上落了一个平行四边形,刚好照亮他的下巴。
少年人的下巴还干干净净的,一根胡茬都没有,反倒隐隐约约有些麦浪似的绒毛,彰显着主人未褪的稚气。
窗外杜鹃不知被什么惊动,啼了一声,一下子惊醒发呆的小米娘。
小米娘反应过来,颇为羞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红着脸再不看那少年,当下闷着头抱成一团,骨碌碌地朝少年飞撞过去。
这是第七十七次了。小米娘心里默数道。
她琢磨着,今天弄出点什么好玩儿的梦呢?
还没琢磨出结果,“啪”的一下,小米娘当当正正砸到了少年脸上,差点摔成个片汤。
来不及时间给她叫痛了,少年被她砸醒了,小米娘慌忙跳上了房梁,藏在木头后面悄悄探出个小脑袋,朝底下望去。
只见那少年倏地睁开了浓密睫毛下的眼眸,发懵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从床上坐了起来,四下张望着。
小米娘见他要抬头,嗖的一下就藏到了房梁后头。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然而那少年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小米娘藏身的房梁下仔细看了一会儿,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少年浅笑着摇了摇头,又走回床榻上,盖好被子,背着身继续睡下了。俄顷便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来。
小米娘这才大着胆子扒着木头探出头来,见少年睡熟了,当晚也不敢再试,悄无声息出去了。
少年不多时又睁开眼,坐了起来,已近三更,这会子也睡不着了,干脆披了件外衣,点着油灯,拿起一本书卷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直到第二日第一缕晨光铺展到他的眼前,他才揉了揉眼睛,抬眼朝窗外望去,知晓天亮了。
正在此时,邻居王大伯家的公鸡激动地叫起来,长夜残余的那点倦气登时被这不讲理地打鸣声冲散了。
少年打了水,洗了脸,去厨房拿了个冷馍馍,就着凉水就吃了。
王大伯背着柴筐,正要上山打柴,路过院子往里一望,正看见他坐在院子里吃馍馍,便站定了,朝他嚷道:“元瑾,你怎么又吃这个!冷的吧?不是大伯多管闲事,你大娘也跟你说了多少次,早饭要吃好、早饭要吃好,你就是不听!下次再让我瞧见你这么糊弄,你就来我家吃饭!再不许推辞!”
少年名为元瑾,未及弱冠,还没有字。祖父刘仲安曾是旧朝言官。后来朝代更迭,刘仲安便没有再在朝廷中任职,携一家老小从京城回了老家,也就是滁州城外的刘家庄。祖父病逝后,其子刘允晖留在此地做了一个私塾先生,也没有考取功名,本想着一生做个黔首也就罢了,能一家人和和乐乐过一辈子,不想天不逢时,前年滁州大旱,瘟疫横生,刘允晖一家都染了病,最后等到官府救济的医药散发下来,大人已经不成了,就剩下了刘元瑾一个。
刘允晖生前做私塾先生时,只收一点养家糊口的钱,而其文采甚高,教学生往往不遗余力,深受周围乡里敬重。后来邻居们投桃报李,都对刘元瑾颇有照顾。
刘元瑾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朝王大伯行了个晚辈礼,应答道:“元瑾知晓了,下次一定把馍馍热了吃。”
王大伯见他如此,心里甚是欣慰,急着去山里砍柴,也就没有多耽搁,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刘元瑾吃完馍馍,抬腿要回房里念书,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进了放置蔬菜粮食的地窖里。
正是初春,外面已开始乍暖还寒,可地窖里仍是结结实实的阴冷,刘元瑾进去不久,便被冻得打起了寒战。
他站在粮缸前面,冻得发白的指尖抚在剩下的半缸小米上。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这么做,想了半晌,最后还是拿起了手,望着缸里黄澄澄的米自言自语道:“小时候听过‘米缸有米娘’的故事,大米有大米娘,小米有小米娘。从前只当是娘说了哄我的,可近日我总能在梦里遇到一个走丢的小家伙,我想那也许是我家的小米娘……小米娘,我想亲眼见一见你,昨晚便偷偷骗了你,其实我一直没有睡着。”
小米娘迷迷糊糊地正在米缸里头打盹儿,被他进来的声音吵醒,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想着千万可别教他发现,小米娘怕被他当成野耗子打死。不是顾虑太多,这附近已经有好几个小米娘是这样丧命的了。
可不曾想,这小呆子居然说这些话,小米娘有点愣住了。她转念一想,从来没有小米娘能在主人家面前招摇过市的——唉,没有人喜欢小米娘——这家伙说这些,怕不是为了骗自己出来,然后好捉住她,那时候小米娘就再没有自由了。
小米娘缩得更靠里头了。
“……元瑾不知道你会直接跳到我脸上,都说小米娘是送美梦的,我要是不睡着,你大约就被挡在门外了。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坏,疼不疼啊?”
元瑾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理他,于是便叹了口气,离开了地窖。
过几月就是乡试了,元瑾被推荐参加考试,这几日开始就忙得焦头烂额,已经看过无数的经史仍在一遍遍读过,背得烂熟的诗文还在来回温习。
这几日他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个的觉,可米缸里的米却在一日日减少。小米娘着起急来,每天都在门口坐立不安地等他睡着。
这一天,刘元瑾又是一夜没睡。他推开老旧的窗子,趁着涌入的清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肚子里咕噜噜地叫了一声,刘元瑾于是走出门,进了厨房看了一圈,发现什么吃食都没有了。他心里想了想地窖里剩下的食物,有点担心那些食物能不能撑到今年收成的时候了。
他走进了地窖以后,按照惯例来到了小米缸前头,把手肘放在米缸边缘上,望着米缸底所剩不多的小米,暗暗叹了口气,静默了一盏茶的功夫以后,他开口说道:“小米娘啊,你到现在还不肯来见我。我昨天听陆家二郎说,小米娘靠小米为生,要是缸里一粒米都没了,小米娘就会没命。我原先不知道这件事,缸里的米都快空了,你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万一我不知道,真把米吃光了,你怎么办?”
他不说话了,地窖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门口的风呜呜的声音。
小米娘忐忑地藏在浅浅的米下,心里有点委屈地想着,本来是要到梦里跟你说的,可你这段时间都不好好睡觉,就算睡着了,不满两个时辰又醒了,我也很为难。
小米娘入梦,只能入睡过两个时辰以上的熟梦,浅梦是进不去的。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刘元瑾见仍是没有回应,便取了一颗白菜和一根玉米,打算出去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又安静下来了。
是从米缸里传出来的。刘元瑾回过身,放下了白菜和玉米,往米缸里看去,见原本平平整整的小米层被弄乱了一小块,可是还是不见小米娘。
于是刘元瑾干脆靠着米缸坐在了木头架子上,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在的。小米娘,你听得懂我说话的,对吧?那你会说话吗?”
小米娘心中一阵促狭,想道,会也不说,嘻嘻。
刘元瑾见没人回答,以为她是不会,于是说道:“是我想太多了,不会说也没关系,你能听得懂,我已经很欢喜了。你是不是方向感不好啊,在我梦里的时候,你就总是迷路。我有一回看见你被白水镇里纵横的街巷绕晕了,不由自主跟了你很久,你都没发现。那一回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你。也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不再受噩梦的侵扰。”
他想了想,又说道:“我见你迷路,却不告诉你出路,是想留你在我的梦里多一会儿,你别生气,我并不是想要捉弄你。”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小米娘登时睁圆了眼睛,眨巴眨巴,心道,没想到你是故意看我迷路的,还想捉弄我?!
“我在梦里只看见你的背影,你和我梦里的长得一样吗?要是一样的话,那你真可爱。”
小米娘的脸上登时烫了起来,她悄悄拽了拽自己的耳朵,把“可爱”两个字抖了几抖,心还是砰砰地如小鹿乱撞。
紧接着,她又听他说道:“比王大伯家的花猫还富态呢,跑起来一颠一颠的,手和脚都那么短……”
小米娘方才的羞涩心动登时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十分的恼火,她一气之下从小米缸里跳了出来,落到了刘元瑾面前,挥起自己圆圆的小手,变出一根指头来指着他吼道:“你才短手短脚呢!你才富态呢!你跑起来才一颠一颠……不对,你个五短身材跑不起来,哼!”
刘元瑾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米娘,眼角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没有说话,轻轻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手放得很低,等她的选择。
小米娘望着他,骤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把手手收了回来,紧张兮兮地塞进了嘴里,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可却看到了他的笑容和伸出的手。
小米娘忐忑不安地想,万一……万一他在骗我呢?
没有人喜欢小米娘的,这件事小米娘们都知道。
于是她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想做什么?”
刘元瑾真诚地说道:“蹭蹭你。”
小米娘一脸问号,啥啥啥?蹭本小娘?难道本小娘是可以让尔等凡人随便□□的吗?
“就轻轻蹭一下。”他又恳求道。
小米娘望着他,有点犹豫了,该不该让他蹭一下呢……好像蹭一下也不会怎么样?
万一……万一他还是在骗我呢……
小米娘进退两难,最后决定,用一只脚试探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只手,悄悄猫了他一眼,然后伸出一只脚,点在他的手指上。
那根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但是似乎并没有别的动作。
小米娘谨慎地又踩了踩那根手指,好像是在试探这样会不会弄醒什么可怕的大怪兽。
刘元瑾的手没有动,人却忍俊不禁。
小米娘又有点恼火了,笑什么笑,命就一条,谨慎一点有什么错!
她心下一横,干脆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
那只手还是没有动。
她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刘元瑾便耐心地说道:“往里来一点,我怕会弄掉你。”
小米娘想,站都站上来了,那就往里走一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步迈进了他的掌心。
小米娘感觉自己的后背都紧张得发僵了。
那只手稳稳地抬了起来,凑到了自己的耳朵边,用耳朵的外缘轻飘飘蹭了几下。
弄得小米娘怪痒痒的。
然后,刘元瑾说道:“我方才说你富态,是为了气你出来。你没有那只花猫富态,不过圆滚滚的,真的十分可爱。”
小米娘一听,心情并没有得到缓解。知道自己上当了,又被说了“圆滚滚”,反而紧张的情绪全都变成了怒火。
她用力去踹了他一脚,不料由于太圆的缘故,反而惹得自己摔了个大屁股墩……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