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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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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溯得了首肯,很快便告辞,她与殿中两人都说不上太亲切,尽管皇帝是她名义上的养父,而卫双仪待她一向温煦和气,方才还心照不宣地替她敲边鼓。抛开同龄人不算,她总有一种天然的谨慎,说到交心,也许江中流算一个,还有——

    “越津。”都说雏鸟才破壳,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认作母亲,废帝的府邸于她而言,无异于厚重坚硬的壳,照这么说,越津与江中流占了大便宜。

    越津看起来和自己接信那晚不太一样,到底是兼程赶回,虽然精神尚好,也抵不得一路风尘劳苦。如今显然是足足休养过,神采奕奕,身条都比平常瞧着挺拔。

    宫中消息传得最快,万禾在门外等候,待程溯出来,看起来比她还雀跃,程溯不要她再跟着,她便自告奋勇要回去广而告之,先张罗起来,也不知道这半日功夫,越津知道了没有?

    程溯便笑道:“皇上许我在宫中开女科,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越津惊异莫名地拍了拍两臂,道:“我上次读书,还是二十年前,现下当这个差,已经觉得很好。”

    程溯胸有成竹地摇一摇手指:“你这差事干不长久了,华实不久就回京,且虑一虑后路吧。”

    越津干笑两声:“从府中到宫中也需要人传消息,我觉得我正合适。”

    这句话算得上正中下怀,程溯“哈”地笑了:“晚了,卫相说让她跟着我当侍卫,我们住得可比你近得多。”她想着,抓回头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若有所思道,“不会读书也不算大事,男人科举还分文举武举呢,你识几个字,跑跳起来总比她们强。”

    越津没说话,程溯边笑边抬头去看她,满以为会瞧见一脸滑稽的苦相,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警惕紧绷的面容。

    她对程溯抱有谨慎的好感,而两者究其根源,均来自程溯的母亲,那个在姑母光芒下、改朝换代的狂浪中极不起眼的小孙后。她青年早逝,在越津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比在亲女眼中要深刻得多。

    一开始,她代表好运气。为人俾仆,没摊上男主子,主人又没有暴虐残忍的脾性,就算是好运气,孙三小姐又是数得上的窈窕淑女,总是温柔沉默的样子,莫说斥责下人,一天之内,开口说话的时候都不多。

    作为非嫡非长,又无才情美貌过人的大家小姐来说,养成这样的性格并不稀奇,越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分到她身边,一段时间过后,她发现小姐在深夜梦中说的话,要比白日里多得多。

    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那天夜里,小姐闹出的动静似乎格外大,她顶怕惊动嬷嬷挨打,两害相权下,还是小心翼翼摸到小姐床前,叫醒了眉头紧锁,嘴唇越动越快的女孩,小姐猛地惊坐起,脸色苍白,浑身水淋淋,在暗夜里看起来几乎像河里刚捞起来的溺鬼。

    “我说话了吗?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她第一次对越津说这么长的句子,迥别与“好”“放下吧”之类的只言片语,越津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就听见一声压抑不住的尖声抽泣。孩子的头脑很难理解这些,越津打了个哈欠,觉得眼前的事情古怪又无趣,正要离开,小姐却一把掀开被子搂住了她。

    “你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告诉他们。不能让他们知道。”她肌肤的触感也像浸着水一般,逼着自己将急切的语调逐渐放缓放平,向面前一知半解的孩童许下承诺。你可以贴身与我待在一块儿,可以吃我的饭菜,拿我分到的衣料做衣服,我还可以教你认字念书······她长篇累牍说了一大篇话,才渐渐冷静下来,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太久,此时松开,浮出明显的白印。

    越津被这一大堆丰厚的条件冲晕了头,连小姐在长久不安的停顿之后,贴近她的耳朵,切切问的一句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了。但总之,她的日子就此改变,一跃成了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女,两人分着用饭,分布料裁衣服,等四下无人的闲暇时刻,小姐也会教她念书,春去秋来,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新帝继位,孙后点了娘家侄女入主中宫。

    婚后小孙后的性子也无什么大的改变,照旧安静沉默着,像屏风上美人的剪影,却出乎意料地琴瑟和鸣。孙后势大,妻夫俩就偏安一隅地生活着,她有时陪伴丈夫,有时去侍奉姑母,一段时间后,怀孕产下一个女婴。入了夜,她听到许久不闻的梦呓,可等她进门,小孙后已经自己坐了起来,脸上苍白地滚下泪来。

    “为什么是个女孩儿呢?”她胆怯地问越津,像是怕惊动宫墙影子里潜伏的恶兽一般。

    “女孩不好么?”越津想自己脑袋也许天生缺根弦,不明白她的伤感所在,只好搜肠刮肚地安慰她,“你是女人,太后也是女人,现在你有了后人,也是女孩儿,这是一脉相承的好事。”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好像皆大欢喜的圆满。

    小孙后不落泪了,微微侧着头,似乎能看穿墙壁,看到襁褓里的女儿,眼睛里惊惧的光一闪而过。大婚后,越津很少见到小姐这样活泼泼的眼光,她觉得这许是个好兆头。

    小孙后一天天地好起来,起床去瞧女儿,满怀恐惧与期许,整个人都活泛起来。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小孙后的注意力就全数转移了,她变得惶恐而易怒,甚至神经质地抓住越津问:“你去伺候皇上好不好?皇上一定注意到你了,你可以帮我看着他。”

    越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力摇头,生怕沾染上这令人发疯的气息,小孙后却一下子哭起来。

    “我没看错你······可她们怎么办?男人只有这一个,”她似哭似笑地盘腿坐在床上,“有好多人,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杀了她们呀!”

    恰巧隔壁传来响亮的儿啼,越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三步做两步摆脱她赶去,深深舒了一口气,等到晚间,小孙后又歇斯底里地发作了,这回她昏了过去,御医赶来,喜洋洋地报她又怀了孕。

    这回是个男胎,可已是不合时宜了。孙后早已去世,废帝禅位,不知所之,她一个人把男孩生下来。

    刚刚被刻意抛在脑后的问题附骨之疽般又悄然钻了上来,她当年到底问了自己什么?

    哦,她想起来了,小姐窃窃问她,“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没有?”

    我全听见了。越津默道,孙后与小孙后的面容在眼前逐一闪过,最后定格在程溯脸上。

    “我愿肖姑母,掌天下权柄。”孙后垂帘听政,衣锦还家的时候,正有一个小女孩儿在伏地战栗的人群之中,昂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程溯的笑意也渐渐淡去,最后化作轻微的叹息,越津的疑虑出乎她的意料,她直觉感到,万禾此去带来的,未必都是好消息。

    越津也叹了口气,只是沉重得多。她并没有真正见过层层华障后的孙后,对于小孙后的印象,也早如浸了水的宣纸一般模糊不清,现在她心中最鲜活的影子,只剩下程溯。她似乎一语成真地继承了孙后与小孙后的脾性,也许还有她死的蹊跷的祖姥,早慧,聪颖,野心勃勃,然而世道要摧折一个人,一个女人,实在太容易了。

    小孙后要带她入宫,越津也曾问道:“娘子此去欲何往?”

    那时她虽然没有回答,然而眼中数经打压却仍未完全熄灭的火,一瞬间同现在的程溯并无区别。

    强言无味,她与程溯告辞,程溯低头苦笑,侧身让过,才走出几步,突然回身道:“华实要到我身边来,已经定准了,你······早做打算。”没有了方才的调侃与蓄意的挑衅,她的话语沉静如水,仿佛越津的犹疑,已经足够她摸清其中的前因后果,越津一愣,程溯转身挥挥手,已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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