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进退
程溯对她的答案报之一笑,继续稳步走下去。现在她的目标很是明确,不为了和人商议,也非是去拟个章程出来,她意识到时不我待,也许此时,正能搭上一阵东风。
卫双仪才踏到树荫下,一只黑羽黄嘴的八哥就扑棱棱飞下来,落在她肩头上,亲昵啄着她的耳垂,叽啾的鸟鸣中,隐隐混入些许不成字句的人言,卫双仪眼疾手快将它捏在手里,才笑道:“不会说话,倒是爱开口。”
不会说话全怪主人没教好,算不上鸟儿的错失,因此卫双仪并不与它计较,挠了挠翅膀与颈下,带着它一道往前走,一打眼瞧见草丛里蹦着几只不大不小的翠绿蚱蜢。
皇帝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卫双仪在摘掉蚱蜢粗壮带倒刺的腿脚,预备喂手里的鸟儿,他“咦”了一声,笑意旋即漫上来:“阿阁。”
“仔细扎到了手。”他又道,卫双仪看到他,含笑点了点头,阳光在温煦如春水的面庞上跳了一下,手下动作却不停,她在家里并不娇养,从小就惯玩这些。
不幸此刻被皇帝一语中的。齿间忽然轻轻“嘶”了一声,卫双仪抬起手,一粒浑圆的血珠冒了出来,她无奈笑了笑,把蚱蜢的肥肚子塞进鸟嘴里,皇帝快走两步来瞧她,正逢卫双仪把八哥放开,鸟从她手上跳到皇帝手上,作势欲咬,被卫双仪挡了一下,才窜上树梢。
皇帝讪讪笑了:“它总不喜欢我。”说着,与她执手到屋里,取水洗伤口上药。
步入殿中,遍地乱窜的暑气仿佛突然消失殆尽,檐下立着的宫人也屏声静气,见她来,无言行礼后,早自觉退下。皇帝亲自瞧着她手上的伤口,认真之余,眉目有些幼态的圆润,眼睫很长,在白皙的面容上深深投下一片影子,仿佛有些我见犹怜的多情。
卫双仪看着这张面容,慢慢想起已经魂散骨消的黎妃。认真论起来,她说不出两人有多么地像,日久年深,她对黎妃的印象,仿佛只剩下一个纸影上的寥寥几笔,然而女人生下的孩子,总该是像自己的。
她会调弄这些小东西,自己养来赏玩的兴致却寥寥,只在许多年前黎妃卧病的时候,在她窗外养了两只鹦鹉,一只雪白,一只翠蓝,都伶俐又漂亮,脚上拴着细细的银链子,她来了,就替鸟儿换食水。
鸟儿从架子上跳到她的手腕上,卫双仪就顺手把链子也系上去,她一抬手黎妃就见到了她,慢声将她唤进来。
因为黎妃日久天长的无聊,这两只鸟儿都会说话,彼此一对一和,能聊上许久,如今正在唧唧啾啾和道,“浣花溪上见卿卿”。
黎妃斜靠在榻上,伸手逗弄它们,卫双仪便问道:“娘娘身子好些了么?”
“好些了。”她随口答道,冬去春来,天气渐渐暖起来,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彻底被药掏空,再也无法如春/潮春雨一般涨上来。都说猫儿能感受到自己寿数将近,女子仿佛也有这种贴近自然的本能。
黎妃觉出一些逼近终焉的悲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她在娘家在宫中留下的痕迹都不过寥寥数笔,膝下唯有一个男儿,与她性格又迥异。
此时的卫双仪就仿佛格外堪羡,她愣了许久,才道:“我若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卫双仪性子向来温和又持重,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分明是一声短促的笑。
“娘娘是瞧见我,才想要女儿的么?”卫双仪说起话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黎妃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么?”
卫双仪摇摇头。于她而言,只有卫宝姐这样为孩子做好一生打算的母亲才称得上想要女儿。穷途末路里想起女儿算什么呢?也许真如她愿,万事顺遂的时候产下女婴,她还会觉得阻了自己荣华坦荡的路。她理解黎妃作为女人的一切,却总算不上很喜爱她。
黎妃觉得有些好笑,玩味道:“那你觉得是什么?”
“也许,”鹦鹉不安分地在她手上跳来跳去,银链相互碰撞,发出窸窸窣窣地轻响,“娘娘看我像男人。”
“好了。”皇帝小心翼翼地放开她的手,露出一个状似讨好的笑容,他努力想做得利落娴熟,还是显出生疏来,好在伤口不深,也许很快就会好起来。
卫双仪适时收回思绪,微笑谢过,桌子上有备好的冰碗,正是欲化未化的时候,在炎夏里格外惹人垂涎,她舀了一块冰,含到口中,最初的酸甜化去后,只剩下清凌凌的凉意。
“阿阁······”瞧皇帝的神色,也许是想说她一去好久,可到嘴边就转了话头,“你路上赶得好急,我还以为这样的暑天,会晚些日子才回来。”
“事情完了,多留也无益。”卫双仪答道,何况她也不适应那般旁观的闲适,八月里就是秋闱,不久后还有官员考校,杨诚炬此次一定会回京述职,两人一向不对付,卫双仪岂能遂他心愿。
皇帝知道她得失心重,闻言只是付之一笑,不再多谈,絮絮说些她离京后的闲话。他打小身子弱,不比别的孩子能出门跑跳,日常在屋里不许出门,如今身子好些,性子却已养成,还是和幼年一样,安居一隅,从卫双仪口中探听一些外头的消息。
如今卫双仪口中,自然少不了谢冠,三两句将她所作所为带过,便笑道:“阿实在家里呆闷了,也讲过些日子回京里来。”
“真的?”皇帝闻言也高兴,又多了两分兴致,笑吟吟道,“我也好久没见着她了,小时候都说和你很像,不知道现在还像不像?”
“胡说。”卫双仪轻轻嗔道,“年里她回京,你不才见过?”至于长相,“我和以玉是姊妹,一大家子里,有些相似也寻常。”
最后几句话,莫名沾染上几分冰寒气,卫双仪眼前一闪,仿佛又见到自己回南的时候,那个被谢家人谨慎供奉、被褥陈设一概不动的房间。
皇帝被她不轻不重堵了一句,也不恼,才要开口,外头突然有人通传:“永靖公主来了。”
说话间程溯就走进来,脸上带着活泼泼的笑意,轻快施了礼,旋即转向卫双仪:“许久未见大人——也不知何时能见到阿实,我怪想她的。”
话里话外,都不像刚刚见过面的模样,卫双仪心思最玲珑,闻言起身敛裾答礼,旋即向皇帝笑道:“实姐儿如今年纪也大了,这次来,我也想让她学着办事,只是她到底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先要她跟着公主做侍卫罢。”
她盈盈笑着,有些抱歉地看向程溯:“她性子如今玩得野了,还要压压那份浮躁气才好。”
大家里孩子恩茵出仕,在权贵门前站班似乎也是常事,前提谢冠不是女子,权贵不是公主,宅门也并非宫门。好在规矩里似乎也没有明文禁止这一条,有程溯做引子,卫双仪来讲,皇帝无奈含笑点了头。
“阿阁安排就是。”
卫双仪于是又谢过,眼神有意无意从程溯身上轻轻划过,程溯一瞬间醍醐灌顶般,浑身一凛。
女人走的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她们但凡行差踏错,不许女人这条,下次一定会明文写进规矩里。
“只有小实一个说起来也古怪,”程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意图包装起来,“宫中那些女子都和我一起读过书,我想单开一科,也选出一些闺英闱秀到我身边做属官,以后立府,也能同我一起,可好不好?”
在宫女中开科选一些人日后入公主府,听起来似乎不是多么骇人听闻的鲜事,皇帝却无端觉得不安,含糊笑道:“你喜欢谁,直接挑走便是,还讲究一个内举不避亲?”
程溯想好了说辞,不紧不慢道来:“我才德有限,师傅没闲工夫陪我一起逐个挑来,考考她们倒好。再者,主动教她们报名,也省的强留人在宫中,两厢里都不快活。”
皇帝抿嘴不答,下意识地望向卫双仪,卫双仪话语欣然:“公主思虑很周到。”
他于是无话了,母亲去世得早,他又常年养在深宅里,身边只有卫双仪,对她依赖甚深,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卫双仪卷起袖子替他研墨,口中犹同程溯笑谈着:“如今快到秋闱时候,不知道阿实赶不赶的来,但若明年再开春闱,她一定能帮着一起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