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靠山
清池芳草,人声罕闻,在繁华鼎盛的皇宫中,青玄宫算是一处出奇的所在,楼阁高处临风立着一位中年女子,法服冠巾,净鞋净袜,飘飘然大有闲逸之态,只是心情全没有表现在面上那般平静,看到小径之中悠然转出两个身影,不觉一愣,眉心狠狠一抽动,旋即抚平,回身快走两步下了楼梯,又作出端然的姿态,整一整袍袖,方施施然走出观外,深深揖下。
“仙师不必多礼。”卫双仪伸手虚扶她一把,女子垂首答了“是”,让到一边,请两人步入,卫双仪回身去扶皇帝,目光在她身上凝滞一瞬,又轻描淡写地移开,女子屏息凝神,直到她与皇帝且行且语,才难以察觉地舒了口气:后生可畏,她真真被害惨了。
只不知道这些底细,是她自己查出来的,还是有人指点?
心中焦躁慌乱,面上还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世上第一的骗子,果然也不好当。卫双仪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笑,皇帝信鬼神一说,她却不然,想当年卫兵刀丛,时虚也敢佯疯上前,可见此人虽然不务正业,心性却远超诸人,不然如何能将这样一个秘密,在她眼皮下怀揣这么多年?
“两位少坐,小道去奉茶来。”总算将两人让到正堂,时虚开口的时候,自己都惊异声音稳得如此没有一丝疏漏,然而对方显然不是无备而来,卫双仪旋即接口笑道,“我随仙师一同去,也好学个烹茶法。”
四下倏然一静,旋即有虫雀鸣声遥遥传来,时虚感到暑天的热意一阵阵窜上来,相随走在廊中,因为站了太久,小腿隐隐有些发麻,心头却松下一块巨石:至少,卫双仪没有当下就在皇帝面前戳穿她,将她就地正法的打算。
至于其它,还不看她三寸不烂之舌?到了茶室,时虚自去煮水温杯,卫双仪坐在窗前远远看着,全然没有上来搭把手的意思,等到茶叶的清香渐渐溢散开,才不紧不慢道:“事情能说,还是不能说?”
卫宝姐是个出奇的女人。按说她出身既低,又未曾读过什么书,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这样的女人,出奇大约在风流韵事上来。
她传奇的开头也大略如此。她长得清秀,又有几分打眼的聪明伶俐,小时候不觉得什么,等留了头,渐渐引人注目起来,筵席上得了客人青眼,就被殷勤的主家连着妆奁包袱、分文不取地送过去。
近二十岁上,卫宝姐半推半就和家里一位少爷交了底细:说是半推半就,是她极想得开,下人命贱,惹恼了人,没准就要一席子卷了去乱葬岗,她对往后的日子还有许多期待,干脆一咬牙,当成个不伤筋动骨的恼人活计。
她不哭不闹不羞得上吊,那人也渐渐觉得她少几分“女人味”,意兴阑珊丢开手,她年纪大了,和其它几个丫头一起配了小厮。
男人平日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娶了老婆就吆五喝六起来,才一打眼,就嫌弃自己当了明王八,卫宝姐估量一下,他没本事把她没声没息埋在乱葬岗,当下眉毛一竖,和他厮打起来,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男人直挺挺从后面拉出去,她捧着三个月的肚子,傻眼了。
正巧从前做活的那家里小姐突然发了魇症,寻死觅活地要出家,一番折腾下来,人人都夸卫宝姐忠心不忘旧主,自愿给小姐做替身,两人一起在道观呆了两个月,小姐打下私孩子,松口气回家了,卫宝姐在正月里生下个健健康康的女儿。
卫宝姐本想和小姐就一副药,观主把脉的时候,一句话改了她的主意:“你这么折腾,胎像还稳稳的,没准是个好女孩儿。”
谈松一路说,谢冠只是仔细听着,卫双仪的身世已不算秘密,这样的故事,不过多了些添油加醋的细节,她难得有这么沉静的时候,只静得谈松心里有些发怵:“我按大娘子说的去查,就查到了这些前情。”
整件事似乎都没有什么出奇,宣扬开来,也许还算一番知恩图报的美事,谢冠“嗯”了一声,问道,“当日她们与姨妈相遇,说的什么,问清楚没有?”
谈松干笑了两声:“人多口杂,咱们又没有刻意去盯······”说着,看见谢冠白了她一眼,忙道,“也暗中去查问过,路人只听到一些‘许久不见’的闲话,与观主说起,她只道故人相见,又请大人布施修观,旁的就没说什么了。”
谈松话毕,小心翼翼地窥谢冠一眼,又补充道:“要这么说,也算合得上。”
谢冠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回答。
“不说。”她若有所思,皱眉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她们销声匿迹数十年,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冒出来?”
谈松谨慎地摇了摇头:“不肯细讲,不过我瞧她们祖孙······都不是一般人。”
谢冠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隐情,抬头道:“还有什么?你一口气说了,看我猜来猜去好玩么?”
“我想着常青母女的事,也去查问了一下城门戍卫,得知她们祖孙也是近日才进城,就往原址去看了看,”谈松一番话说得飞快,“听左邻右舍说,前不久,那家里有客上门,夜半匆匆而来,未至天明而去,随后她们就卖了房子,不知所往。”
“前不久是?”
“算着日子,大约只比卫大人早了半天。”
谢冠眉间突然平伏下来,深深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出神,半日,方哼笑了一声:“这京城,可比我想象中热闹多了。”
“正是。”谈松接口道,“还有一件:我对里正称是来排查逃犯,还把各户查看一番,觉得人数,似乎和名册上也不太对得上。”
谢冠忽然站起身来,果断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不查了?”谈松“嘿”然一笑,心中七上八下,可总算放了下来。
“不查了。”谢冠说,使劲儿拍拍她的肩膀。该查的,已经查了七七八八,至于两人交谈的内情,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她大可直接去问。
时虚没想到卫双仪单刀直入,半点没有寒暄的意思,反复仔细斟酌过,方才陪笑道:“事嘛······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是我道行不够,叫人窥了端倪,没想到还连累了大人,实在罪过,罪过。”
她形貌衣着,本是肖的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如今狼狈闪躲,直如三清殿里塑像滚下来一般,说不出的滑稽。时虚语焉不详,卫双仪心中却已有了个大概,挑眉问道:“那便是不能说的人了。”
时虚讪笑,“你”啊“我”啊”,又是泛泛长一篇话,只听得人云里雾里,一时讲风土,一时说道经,到最后仿佛忽然想起将卫双仪请来的正题来,不忘请些拨款修一修年久日深的青玄宫:
“‘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啊。”
卫双仪本在凝神思索,听她东拉西扯上一堆闲话,面目只岿然不动,此时却忽然展颜一笑:“首鼠两端。”
“不敢,”时虚诚恳道,将讨好的话说得无比自然,“我能站稳脚,多亏大人这座靠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