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别扭
程溯拍一拍衣角，昂然跨出门，一阵风扫过去，背后两声招呼全当听不见。两个男孩儿落在她后头，年纪稍小的那个，嘴边诺诺动了动，无所适从地转转头，旁边年纪较大的伙伴倒还镇定，程溯走远了，还一丝不苟揖下去，等站直身子，理一理衣冠，就恭谨道：“我先随殿下进去吧。”
纪沼还盯着姐姐一霎时就不见了的背影，有些迷惘的怅然，闻言才“哦”了一声，回过神，也照样儿理了理衣冠。
对于门内这位老师，他总有些发怵，常听人说村塾里上的第一课，就由夫子给每人起个叫得响的名字，到了江中流手上，就在宫中开了先例。隐约地纪沼记得，自己开蒙前也有个大名，可惜全不作数，总之那日起，人人嘴里，他就是纪沼。
深吸一口气，纪沼与韩殷迈进了门，就看见江中流在不紧不慢地烹茶，白气袅袅，和着光影，很有几分闲逸风范，见他们来，略欠了欠身，就意思过去。纪沼身份高，看见蒙师，浅施一礼也说得过去，韩殷照旧一丝不苟，行完学生对师的礼，又行家礼，恭恭敬敬拜下去：“母亲今日可好？”
“好。”江中流短促答道，扫一扫浮沫，才抬眼望向他们，“今日不用跟翰林师傅上课？”
“已经上完课了。”还是由韩殷答话，规规矩矩弯着腰，“皇帝此前嘱咐过，那些学官多半都有私心，还要多靠您考校学问。”
“皇帝拳拳爱子之心，我晓得了。”江中流漫声答道，“文章带来了没有？”
一沓子字纸递过来，江中流接着，翻上一翻便放在右手边，慢条斯理地分起茶，面前一杯，对面放着一杯，清亮亮绿盈盈的茶水，一汪翡翠似的，显然不是为了招待他们。
纪沼自打见到程溯，就觉得心头发虚，等进来看见蒙师，就更觉得勒紧了脖子似的发慌，见状福至心灵，连忙拉着伴当告退，韩殷似乎还有话说，只是今天刚写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文章，还是随他一同退了出去。
江中流不知是对他们，还是自言自语道：“字写得倒蛮不错。”声音低低地，像鱼咕咚吐了个水泡，沉到水里。
茶水才晾凉到恰可以入口的程度，门前又传来了脚步声，侍从恭恭敬敬打起帘子，请人进来，便识趣地退到屋外，江中流不看她，垂着眼，手指点点茶杯：“请用茶。”
卫双仪在她对面坐下来，抿一口茶水，细细品了一品，才噙着笑意问道：“最近过得如何？”
“托你的福，一向很好。”江中流似笑非笑道，“你再来早一些，还能瞧见东宫来请我考学问，心里很有我这个蒙师呢。”
卫双仪八风不动地端着茶盏，淡然道：“本朝尊师重道，应当的。”说着，又打量打量四周，“公主今日没来上学？”
说到这句，江中流才抬起头来。
“来倒是来了——”她拖长了尾音，就此掩住下文，只是程溯心中最讨厌的两个麻烦来了，可不就走了么？
卫双仪也了然，含笑摇摇头，将话头轻轻带过。
“我一路过来，倒没有瞧见公主。”
江中流一下子抓到缝隙，敏锐接道：“你从哪里来的？”说到这句话，平日似睁非睁一双眼也睁开了，游鱼似摇摆不定的身段也挺直了，对程溯那些倔强的无奈也尽散了，还有了几分感同身受。
好在卫双仪笑睨了她一眼，淡定答道：“看了阿娘来的。”
“哦。”江中流答了一声，显然带着点儿兴致缺缺，身子靠回去，又续了杯茶，才道：“家里的事都完了？”
“实姐儿雷厉风行，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卫双仪笑答道，果然江中流掀开薄眼皮瞥她一眼，“不看着成家完蛋，你总是不放心，当年做事做到一半，留了后患，好在现在给实姐儿磨刀也不算坏。”
她一气说了一长段话，顿一顿，犹不愿意歇口：“可见你娘比你强，女儿也比你强。”
卫双仪习惯了她的性子，并不恼火，含笑低一低头，抿一口茶水，江中流瞧着她修长的脖颈，有些出神，仿佛还是当年同游西湖的时候，听卫双仪娓娓道来白蛇的传奇。
正值山色空蒙的时候，风吹着雨，斜斜打在湖面上，她凝神望去，仿佛真的能瞧见水雾肆散中翻江倒海的白蛇。看了会儿，她道：“你也像白蛇。”
还没做皇帝的皇帝听到她们说话，便信口玩笑道：“有白蛇娘子报恩，我真是好福气。”江中流鼻子里不明显地“嗤”了一声，别过脸去，只瞧着卫双仪说话，卫双仪笑着打过圆场，又絮絮和她说一些风土奇闻。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觉得卫双仪像白蛇。不是男人话本子里美貌痴情、尽心尽力为丈夫操劳的白娘子，而是咬住猎物就不松嘴，宁可下巴脱臼，也要吞吃入腹的巨蛇。
蛇贪心也会蛰伏，吃一顿大餐，抵得过数月饮食。江中流透过弥散的雾气，端详卫双仪的面容，还是如常的温秀平和，只不知道南方一行，挑动她的胃口没有？
“你沉得住气，还坐得住。”几句话间，叙过归去别情，江中流似讽似打趣道，话里留个明显的钩子，等她去咬，卫双仪笑着摇摇头，还是如愿问道：“谁沉不住气？”
“皇上啊。”江中流一肚子话，显然已经等了她很久，“你一走，就等你的消息，又不敢直接去问，怕你心烦，呆在宫里，也不大出门，天天修仙似的，至精至诚，就等待飞升——多可怜见的。”
卫双仪呛了一下，一口茶喷到杯子里，抽出帕子抹唇。江中流打小就不太待见皇帝，比起见皇帝，最让她讨厌的就是卫双仪见皇帝，仗着年纪小，缠着她不放。等长大了，脾气不如小时候那么外露，她以为江中流心胸放宽，没想到这些许日子不见，她变本加厉起来。
这话她在皇帝面前说过没有？
“宫莺百啭愁厌闻那。”江中流不管她，自顾自的总结道。卫双仪哭笑不得，一杯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踩得又重又实，阳光争先恐后夺门而入。江中流此先已经把人支出去，此时闯入的人自然不做它想。卫双仪背对着，反倒比她提前得知消息一般，当即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欠身笑道：“公主来了。”
程溯瞧见她，还是吃了一惊，掩住神色，回礼道：“知道大人不日回京，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说着，下意识往她身后望，只瞧见了对她举杯微笑的江中流，到底年纪小着了相，愤愤然移开眼睛。
卫双仪只作没察觉这段公案，心知肚明地微笑道：“实姐儿这次也说要回来，只是她启程晚，又一路分心玩乐，恐怕还有些日子，才赶得到呢。”
难怪自己迟迟不给回信，越津也不打听！程溯喜出望外之余，下意识冒出这一个念头，原来谢冠教人送信来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要回京了。她下意识转向江中流，无数的话争先恐后往外冒，才要开口，想起来自己仍在赌气，硬生生吞下去。
卫双仪眼光一转，扫过两人，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便道告辞，屋里一下子只剩下江中流与她。
江中流看看卫双仪的背影，又看看程溯，方才说过的话，让她如今底气并不太足，寻摸出一个崭新的杯盏来，注入茶水，起身递到程溯手里。
“她不会品，最上等的我给你留着，你尝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