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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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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然亮起的屋子里,谢冠的脸年轻又饱满,被灯火映得光华奕奕,卫双仪哭笑不得地瞧着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谢以玉当年备孕的时候。

    “我想要个高个儿的女儿。”她一边盘算,一边摇着笔把要求逐条写下来。到了父亲的官邸后,她跟着卫双仪晚上打野食,没半年功夫,腰身放了两次,个子又长一寸,只是人最怕比,卫双仪脚下一迈开,她还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反复对比思量了几回,认为主要是先天不足,该怪祝敏挑了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卫双仪想起来她绑在屋子里一堆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的八尺男儿,没忍住“噗嗤”笑了,谢以玉拿笔杆作势要敲她,不妨甩了一滴墨到她脸上,又抽帕子替她擦。

    卫双仪接过来捂在脸上,谢以玉看着她,突然也笑了,亲昵地侧开半个身子,和她挤在一起。

    “长相身材都能挑,脾气性格不大好挑。”

    “女儿随母亲。”这也是谢以玉近来心事之一,听她说,嘴角弯弯勾起来,又不觉叹了口气。

    “那也不好。”谢以玉对自己也有点儿不满意,“浑浑噩噩地,任人家摆布。”也许为了生女儿,她把自己从前的日子,仔仔细细考察过一遍,多了不少新感悟。卫双仪才要劝,她先自己笑起来,“能和你沾点儿边最好。”

    “我?”

    谢以玉笑眯眯答了“是”,眼光瞧着她又越过她,似乎看到十几岁才认识的妹妹,变成自己即将出生的宝贝女儿,“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好,又聪明又有主意,浑身都是韧劲。”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十几岁的时候最好,再大就不好了,心思太重,天天苦大仇深。”卫双仪手下动作不知不觉慢下来,没擦掉墨点,倒抹成了一块儿。

    谢冠还目光灼灼望着她,卫双仪难得有了点不自在的感觉,就像脸上还沾着那块墨渍。谢以玉运气没得说,生了女儿,打出娘胎就手长脚长,处世为人都神气,现在长大了,心思从不放过夜,倒是逼得她真尝到了苦大仇深的滋味。

    自己是不是真的哪儿惹到谢冠了?还没开口,谢冠自己先撑不住,笑容一下子绽出来。

    “我和姨妈玩笑呢。”

    她半挽半拽着拉卫双仪一起出门,黏缠着不放,不长的路,硬生生走了好久,两旁檐角的风灯将影子拉得老长,到光影的尽头才不情不愿放开。谢冠一递走,一递似真似假道:“阿娘说姨妈不喜欢一个人呆着,半路被支出去,现在一定不高兴。”

    卫双仪被她唬过一次,现在淡定得多,轻轻睃她一眼:“又是玩笑?”

    谢冠并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大大方方承认了,卫双仪无奈地摇摇头,仿佛还是当年与谢以玉夜话的时候。那会儿谢以玉肚子已经挺起来,她只好尽量往床沿让,一翻身,险些掉下去,现在和谢冠讲话,她总有不自觉被逼到边缘的感觉,下面未必是悬崖,也许是茵茵绿草地,可背后落空的感觉,还是让人一身冷汗。

    谢冠见她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声音也软下来,晃一晃她的手,合十道:“阿娘教训我了,不该这样咄咄逼人,我和姨妈道歉。”

    谢冠偶尔服软,姿态也并不勉强,谢以玉说她,她也仔仔细细思量过,知根知底固然必要,情分却也要紧,卫双仪把她当女儿包容,心底未必好受。说到底她的生活围绕在京城的家中展开,首先是亲娘,然后就是卫双仪。

    卫双仪本就生不起她的气,闻言还有几分家女长成的欣慰,拍拍她的手,微笑问道:“那大晚上把我拉出来做什么?”

    “吃饭呀。”谢冠笑起来也和谢以玉一样喜欢眯眼,瞳孔里一道光迅速地闪过去,“不然我再赢了,可又是胜之不武了。”

    果然谢冠还是那个谢冠,一脚踏进屋里,谢以玉显然也听女儿添油加醋讲过,“哈”地笑了出来。用完饭,谢冠也不提比试,继续精神十足地去干自己的事,言之凿凿说自己近期的目标,是让家庙里几个年长有德的人修行有成,脱去凡胎。谢以玉与卫双仪都知道她从不轻轻放过,女大不由人,只好任由她去,谢以玉看着她的背影,“哎”地叹了口气。

    “之前让她回来,就是觉得京中到底束缚多,如今她倒是自在了,又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谢以玉说着,犹豫地瞥了一眼卫双仪,“如今她说要回京当差······”

    卫双仪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答道:“是。她不走科举,就要早打算,免得日后让人说根基不稳。”

    谢以玉下意识皱起眉,又听她不紧不慢玩笑道:“要让实姐儿自己去找门路考科举,那可难多了。”

    谢以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终究没有说什么,起身拍了拍衣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拳拳一颗慈母之心,也抵不住浓浓的睡意。卫双仪笑了,同她一起出去,走了一段儿到分岔,卫双仪脚下一踌躇,就被谢以玉拉去了。

    和谢冠说卫双仪不高兴是假的,可卫双仪不太乐意一个人呆着,谢以玉还是心知肚明,不比两人在京城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她想如今晚上再和表妹夜谈也不错。果然洗漱毕安置下,谢以玉的睡意又退去了,一转头,看见卫双仪也躺在枕头上,眼睛看着床幔上浓绿浅绿的草虫。

    “阿实说要当差······”谢以玉瞧着她的侧脸,又有些发愁,女儿不说她也知道,谢冠肯定不安于做些无关紧要的杂事,既然起了主意,一定要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无论是她还是卫双仪,说话间都有意无意地略过一件要紧事,谢冠身为女子想入朝,就算背靠卫相这棵最枝繁叶茂的大树,比起寒门男要读书科举遇到的阻力,还是要多得多。

    最庞大又最显著的对立群体,不是寒门与士族,而是女人和男人。寒门会投靠士族,士族也会扶持出身贫寒的子弟博美名,可没有男人会这么对女人,如果有女人跳出来,所有男人都会众口一词地先把矛头转向她,如果不成,就称她是孝女,为父报仇,是烈女,为夫报仇,总之是男人养出的好女人,为了男人站出来,终究要为了男人退回去。

    牌坊把真正的女人压在下头。

    有我呢。卫双仪安慰道。轮到这件事上,她的主意、谢以玉的主意都不大。让谢冠继承家业、独自撑家办得到,还踩着规范的边儿,可让谢冠功名做政绩,她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是好,谢冠自己下决心要前进,她们只好跟着摸着石头过河。

    甚至比她自己当年单枪匹马出来闯荡还要为难,至少,卫双仪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从来没有被性别的天堑挡在场外。

    “你······”谢以玉话才出口就抿了回去,化作唇边不起眼地一点弧度,像窗外凉凉的弯月。还是要靠她自己。她最终叹了一声,把满腹的担忧都呼出去,夏日里的气息是凝不成白气的,散在凉月底下,一点痕迹也不见。

    是要靠她自己。卫双仪靠在她肩上,睡眼朦胧赞同道。

    就像她当年一般,阿娘也不行,姐姐也不行,有些事只好靠自己扛着。

    谢以玉不说话了,微微侧一侧头,耳朵贴着卫双仪的头顶,有些舒服的热意,白日里千头万绪带不进梦中,两人很快都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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