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因果

    卫双仪迈出门，一时有些无可适从，上次返乡还是为了接阿娘，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去，算来她对谢家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四五岁出门的时候。虽然还住着从前的屋子，陈设都依旧，远算不得物是人非，可青春年少的日子像一层褪掉的皮，怎么使劲儿也钻不进去。

    谢以玉和女儿有话说，顾着谢冠年少好面子，还是先把她打发出去。卫双仪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点空落落的茫然，“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从前吴蘅进门的时候，她就在看这一篇《别赋》。

    吴蘅一辈子没有亲生子，丈夫欲效娥皇女英之美，在姐姐病逝留下两个男儿后，娶她过门做续弦。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冲得他嘴歪眼斜，躺在床上起不来，没两年，赶着长男赶考中了举人，才在偌大一份家产终于安稳交付出去的喜悦中含笑九泉。

    卫双仪就是她膝下第三个养子。彼时她已经嫁过来二十年，从少妇平稳无波地步入中年，想要过继个旁支的孩子以娱膝下，似乎并无可厚非。

    养男们不看重自己这个没大多少的继母，却还算看重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姨妈、并死了丈夫之后坐实了的老夫人位置，默许她驱车去了道观，见到寄居其中的卫宝姐母女俩。

    借着家里男人的盘算，这个孩子被稀里糊涂记在自己膝下，随着她日渐长大，聪明外露，男人们又心满意足地证实了自己的盘算：当男儿养比当女儿养好，当嫡支养比当旁支养好。

    成妃入宫，高高飞上枝头，天家富贵逼人，却没怎么眷顾背后眼巴巴盼望的男侄辈，死的时候却让孙后连同她的娘家一起记恨上，没吃肉先挨打，成家那些男人，在鼻青脸肿的同时，互相恶狠狠地对上一眼：果然女生外向。

    更何况卫双仪又并非真的是男儿。她母亲只是当年灶上炖茶炖饭的俾女，机缘巧合怀上孩子，她除了倚靠成家又能怎样？身世全然一滩烂账，他们自信手中攥着卫双仪挣不脱的把柄。

    吴蘅不知道卫双仪明不明白，只是见她经常地不着家，读书，炼体，人情往来，到战场上摔打，等觉得待在家里也无益的时候，就来请辞，说要出门游历。

    “多谢夫人照顾我和母亲。”卫双仪和她相处不多，却也知道好歹，感激她照拂母亲，规规矩矩地站起来问好，又笑着谢过。吴蘅也微微含笑，眼睛扫过她，又扫过那其实没住过多久的闺房，目光斜斜落在桌子上。

    “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吴蘅念了一句，问道：“还没出门，就想家了么？”

    卫双仪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读书解闷儿罢了。”

    吴蘅不知是笑是叹：“原来读这个是解闷——你平时都看些什么？”

    “圣人书，刑统，邸报。”卫双仪答得中规中矩，吴蘅却愣了一下，大凡有些体统的人家，也乐意办女学叫家中女子读书，也好博一个知书达理的美名，可她说的这些，塾中师长从来不会讲给女人听。

    吴蘅瞧着她年轻的面庞，心上浮起一丝怜悯。卫双仪在人前稳重，有时候对着母亲会撒娇，但谈到切身的事，也是轻飘飘玩笑过去，她不知道卫双仪思忖到了没有。

    “你在成家也呆了快十年。你哥哥扶持你，是他没本事要借力，天下没有白得的人情。”吴蘅最终还是直白地切入话题，不自觉地，她讲到成妃，利益切身，媳妇对大姑子小姑子，向来多龃龉，可她嫁来的时候，成妃早就入了宫，只有些传奇的故事，还在女子之间暗暗流传，“成家教养女儿独树一帜，未出阁时，能读书，能管事，我们闺中的时候，都羡慕她们。”

    语浅意深，卫双仪无师自通地悟到后一句：可是等成了亲，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也明了了吴蘅的弦外之音。要想好日子继续下去，她要披紧这张男人皮才行。

    可她究竟不是男人。经历地越多，她越清楚明了地感受到这一点。黎妃倚重她又轻视她，不怕她乱朝乱政，反倒敲打她不要带着年小的晋王淘渌坏身子；杨诚炬与她向来意见不和，可在皇帝登基后，却被她毫无准备地打发出京，全然想不到她要继续在朝堂上与自己争锋。

    吴蘅也是如此。

    杀人杀多了，也和砍瓜砍菜没什么区别，她回家，杀了当年出主意要将阿娘送到家庙“养病”的族老，杀了流言中自己的父亲，又杀了想吸干她的血滋养全家男侄的成家老大，把刀插进他怨恨惊愕的眼睛里。卫双仪把人头割下来，像备上供的牺牲一样，系成一串，还没想好要祭谁，就看到上气不接下气赶来的吴蘅，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人死不能复生，卫双仪瞅了瞅自己手中的一串人头，抛下去扶吴蘅。

    “夫人只想要个孩子依仗，找我不也一样？”

    吴蘅哆哆嗦嗦地瞅着她，不知是要摇头还是要点头，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她就此病倒，缠绵反复，直到卫双仪带着卫宝姐启程离开，都还靠汤药吊着气，病中妄语，说得最多的，是她前头那位夫人，她的亲姐姐。

    “阿姐比我大十岁，她出嫁的时候，还再三地嘱咐娘要好好教养我。十年后，我也要出阁，阿姐生了三个孩子，活了两个，落下产后病，我去看她，她希望我能嫁进来，帮她照看几个男儿。”

    吴蘅说不清自己病倒是因为惊痛，还是因为看到了选择的因果。她舍不得卫双仪无知无觉落在圈套里，出言提点她的瞬间，就知道以她心智隐忍，早晚要报这个仇，杀掉自己的养男。就好像阿姐在病榻上泪水连绵拉着自己双手的那一刻，也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的亲妹妹来饲养丈夫男儿。

    卫双仪带卫宝姐回京，家人整整齐齐，全在背后跪送，不为了她，而是为了同在车中的皇帝。就好像有了皇帝出言封赏，肯定她从龙有功，肯定她出仕入朝，成家就只好打落牙和血吞，再也没法拿身份威胁她。

    这也是选择。谢冠出生，她和谢以玉商量，把家族拿过来当助力的时候也是选择，如今谢冠渐渐大了，大刀阔斧地拿谢家当磨刀石，卫双仪接了信赶回来，自然而然地上了她的贼船。

    “怎么不点灯？”脚步声急快却不乱，紧接着是少年清亮亮的声音，暮色低垂，外头的灯已经逐盏逐盏点上，只有卫双仪独坐的屋内还是灰蒙蒙的一片，谢冠怀里掏出火石打火，“嗤”地一声，烛光摇摇曳曳燃起来，伴着一缕轻烟，照得满室通明。

    “姨妈。”谢冠点完灯，就转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卫双仪，卫双仪忍不住笑了，伸手探探她的脸，“要来找我练刀？”

    “不是。”出乎意料地，谢冠摇了摇头，迎着卫双仪略有些讶异的目光，粲然一笑：

    “姨妈是不是找我阿娘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