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好风
谢以玉回到家中,还是没见女儿踪影,倒是门口人头攒动,各个饿得面目凹陷、肤色发青,直把她吓了一跳,寻思还不到盂兰节,怎么就来了这样一群饿鬼。
饿鬼自然要镇压超度。于是六七个男人一批,垂头耸脑,一股脑儿全被打包塞在拉货的骡车里,一收口捆好,不多久,浩浩汤汤地排起长队,目的地倒是很明确——
“大娘子说了,全送家庙里头去。”
谈松这会儿干劲十足,手下秩序井然,全没了前几天被折腾的憋屈模样,心明眼亮,看见谢以玉就来问好,看出她好奇,将答案也一并奉送。
谢以玉“呃”了一声,乱麻似的心思,全凭空消散了,眼睛从当前看到渐走远的第一辆车,又从第一辆车慢慢转回来,瞧着谈松精神抖擞的模样,还是诚恳问道:“住得下这么多人么?”
“人送到就住得下了。”谈松还没回答,一个声音从头顶飘过来,谢以玉回头,正看见卫双仪,换好了出门的衣服,却只站在门里头瞧着,“住不下的,也没这么多衣食供奉。”
夏天的太阳热烈烈的,卫双仪眼睛里却分明冷飕飕飘着寒气,谢以玉直觉她心情不好。再转回头,谈松忽然出现在十来米开外,照旧有条不紊地指挥。
“你要出门?”谢以玉瞧着她浑身的装束问道。
卫双仪点点头又摇摇头:“瞧你老不回来,怕家里黏缠,就打算去接你。”她说着,抿出一点笑,“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在你先到了。”那点冰霜似的寒意不见了,谢以玉的愁绪却又翻起来。回家一趟,好似看了出荒腔走板的大戏,若卫双仪在,说不定还能若无其事地演下去。
她不在,就撕破人皮群魔乱舞。
谢以玉恍然悟到自己不乐意返乡的另一个原因。回来了,她仿佛又落到坐井观天、什么也干不成的境地,要她人替自己兜底拿主意。
不同于外头喧嚣拥挤,越往里,宅里越显得空旷清幽起来,一扇扇门都敞着,半点声响不闻,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开阔气派。
卫双仪与她一路走,简略谈起谢冠的决断。她雷厉风行,说家里大小男人,全都七拐八拐沾亲带故,一人丧德,父兄不教,父兄不教,家风不正,所以提起萝卜带起泥,上至七十多岁、含饴弄孙、四世同堂的老头,下至怀里刚周岁的男孩,一个不剩进了家庙。
卫双仪说着,眉眼不自觉弯起来,又与谢以玉开玩笑,说现在家里,仅剩一个血脉相连的人,居然成了自己,可赖谢以玉帮她讲情周旋。
“讲什么情?”
谢冠的脸突然跳到眼前,神采飞扬,太阳晒得肉皮发红,鬓角能看到汗滴下来。谢以玉猛地一攥胸口,惊魂方定,又是笑又是恼,好悬没拿扇子给她一下:怎么女儿并几个同伴,走路脚下都没声,忽然窜出来,莫非有轻功飘来飘去?
她回来满打满算已经大半天,不幸时间错开,只现在才瞧见女儿一面,一打眼,举止还有孩子气,可好吃好喝漫山遍野跑,个头已长过自己,要抬着头看才行。谢以玉一肚子闷气,霎时冲散大半,满脑子都是不枉自家地里,埋了那么多八尺九尺的大汉。
谢冠问出谢以玉才从外头回来,立刻知道自己好得意的一步棋,让母亲看了满心满眼,胸中豪气干云,任由谢以玉上上下下看过一遍,眉间眼角都藏不住的笑意,替女儿也替自己高兴。
等谢以玉看完,谢冠又看向卫双仪,她方才听是听得真真的,只是想借个口子挖出些故事来。卫双仪微笑着,还未开口,谢以玉心中一动,先问道:“几岁的男童都有,家里母亲愿意么?”
谢冠摊摊手,长且浓的眉毛扭出一个结,没系住,一下子散开了,光滑舒展一片:“不舍得,就跟着去。”
有人跟着去么?谢以玉眼光扫过寂寞空庭,暗暗点了点头,地狱无门偏闯来,佛光也不渡该死鬼,还未想完,谢冠就接口道:“家里没有女丁的,家产就收到公中照管,按月领份例。庙里也不差,吃食医药都是全的。”
年轻真是好,谢以玉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干系繁多的话,也能理所当然漠然说出来,全没有那些连着筋骨连着血肉的牵牵绊绊。公中就是谢冠手中,就像卫双仪说的,还同谢家本家有血缘牵扯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果然损了阴德人丁也不兴旺,几代生不出女孩儿。”谢冠说话干脆,带着笑,凑手掀起门帘,“姨妈怎么站在后头,也不进来坐坐?”
相对坐了一盏茶功夫,卫双仪就起身告辞,并非是自己不愿意,反倒是被谢以玉话里话外支走。两人一开口,谢以玉就觉得不对,只是女儿的面子是要给足。谢冠这会儿并不拦,一路送卫双仪到门口,不忘约定好:“我晚上还去找你练刀!”
等卫双仪答应,才心满意足回来,一转身,看到母亲谨慎探寻的眼神:“阿阁惹你了?”
“没有呀。”谢冠说得轻松,又靠在椅背上坐好,“咕嘟咕嘟”再灌两杯凉茶,心里尚有闲情笑话阿娘乡音未改,住了一夜,小名儿称呼都冒出来。
谢以玉见她如此,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来也是,谢冠行事嚣张惯了,不至于能给见惯风浪的卫相添堵,大半是有积重难返的旧心事。卫双仪如此,自己也如此,才下眉头,又下心头,谢冠不说话,她也只默默坐着,瞧着外头斑驳的树皮,一会儿,喃喃道:“她对你不好么?”
谢以玉不知道两人前些日子的公案,也能听出两人话语里有来有往的试探。谢冠闻言才要笑,看母亲神色不似寻常,到口边的话打了个弯,谢以玉却猛地一回神,笑着就要含糊过去,“是我多想,你这些······。”
谢冠摇摇头,截住母亲的话头,神色认真了些许:“姨妈人好,也疼爱我,可我不搞清楚,总是不安心。”
搞清楚什么?谢以玉有些茫然。谢冠洗脱方才玩世不恭的样子,又细细把母亲从前教给她的为人处世,掰开揉碎讲给谢以玉听。与成家的渊源,与皇帝的渊源······谢以玉听着,简直想不到女儿心思细致入微到这个地步。
“那是治家管人的法子······”谢以玉说了一半,另外半截,不知道落在那里。卫双仪的性子,向来是逢人只说三分话,而她连自己娘家的事情,都处理得一塌糊涂,打断骨头连着筋,又能怎么样呢?亲近人之间的账,最算不明白,她就是察觉祝敏偏心,也不曾把从小到大给自己给兄弟的扶持,一样一样全拉出来算明细。这么些年,她都是如此囫囵过下去。
“这都是要紧事。”谢冠严肃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稚气就消弭了,化作超出年龄的敏锐。
私下里人品性子好,相处起来顺遂和乐,没什么好说。可到了外头,她待人接物的眼光,处事的法子,全都是学问。
谢冠打小就深谙这一点。程溯的弟弟挨了自己的揍,她首先站出来作保,义薄云天之外,还暗自结下同仇敌忾的盟友;谢以玉随口提点她几句,反正自家根基深稳,只要看女儿没伤就轻轻放过;皇帝最软和性子,每每笑着打圆场,说孩童玩闹难免有磕磕碰碰——那是看的卫双仪的面子。
卫双仪同谢以玉类似,只要瞧她没吃亏受伤,就含笑放她出去胡闹,可时间久了,谢冠就发觉她并不知道卫双仪心中算的究竟是哪笔账。
在京中,她用拳脚试探一番,大约估摸出自己比皇帝养子分量重,这一回,比起对成家旧怨未了,卫双仪返乡,是为了借力扶持她。只是一次两次就罢,难道每次事到临头,都要拿情分去赌?卫双仪位高权重,乘东风上青云固然好,可如果有了分歧,身不由己的滋味可不好受,不留神就要害了自己。
母女谈到深处,就难免有些惊世骇俗的私房话,谢冠的声音不高,落在谢以玉耳中,却无异惊雷。
“一个忠君爱国的谢家,对我没什么用处。”
谢冠这话真真是深思熟虑过,咧嘴笑着拍一拍母亲的肩膀,将瞠目结舌的惊诧拍散,才凑到耳边轻道:“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不然满门忠烈交了虎符兵权,我还剩什么?”再说——
“把我也交出去了怎么办?”
她说的谢家,谢以玉心里想的全是卫双仪,脸色都变了。谢冠又变回初见面时藏不住得意的孩气,笑着摇一摇母亲的手。
“姨妈很疼我的,阿娘别担心。”
这句话发自肺腑,已经由谢冠这些日子仔细确认过,只是怎么让这份疼爱按自己的设想走,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打主意。谢以玉被她连惊带吓,脑子都转不过弯,好容易将前后二三十年仔细盘算过一遍,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谢冠停了片刻,等母亲思考消化完毕,又扔出来另一个重磅消息:“我还同姨妈商量过,等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就回京中,也开始学着当差领职。”
有了前头一句话打底,谢以玉现在就没那么震惊,沉稳地点一点头,确实觉得女儿所说世事洞明确实极为要紧,只是看着她青春蓬勃、神采奕奕的面孔,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你也别太欺负了她。”
从前孙后摄政时,风云诡谲,如履薄冰,她也没见过卫双仪这么头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