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镜花
七岁以前的日子,常青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低低一片帐子,经年见不到光,偶尔地有男人进来,才能从掀开的帘子里窥到一角天空。这时她就会被一双手或者数双手忙乱地摁到凳子底下,再拿脏毛毡胡乱盖上。
耳闻的也单调,左右不过是女人的惨叫,和男人满是恶意的轰然嬉笑,等到人静的时候,耳边也不断忍痛受苦的哀吟。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生,又怎么活到这个年纪,帐子里总是挤满了人,人人都照管她一手,人人也都不怎么在意她。
可是在某一天,这样的日子结束了,几个男兵士走过来,不再像从前一般,随手抓来一个女人施暴,而是忿然不满地赶她们离开。
“算你们走运!”
人群踉踉跄跄,仓皇逃散,她还能听到那些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是成家的小公子······”
“不知人间疾苦!长得娘们似的······尽好哄女人!”
“他能去青楼点花魁,咱穷弟兄除了来这里混,还能去哪!”
“家里头娇妻美妾,再收几个丫鬟······”
“高高在上的大人老爷,哪里知道我们底下的难处,拿我们卖人情施恩······”
然而他们突然噤声了,再没有方才趾高气扬、挥斥方遒的模样,肩膀塌下去,脖子缩回去,谄媚地抬着脸,清亮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仿佛怎么也沉不到底。帐子里乱成一团,没人管她,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抬头往上瞧,正好对上一张玉琢似的脸,冷且硬,紧紧绷着,眼仁白,瞳孔漆黑,像藏着一潭深水。
一个女人抓住了她。她是在帐子里被养大的,不知道谁是自己亲娘,也不知道亲娘是否还活着。这个女人让她跟自己走,她就走了,两人挎着包袱,走在道旁,在车马掀起的尘土中,女人放开她的手,解开包裹,手帕里卷了几块干粮,两串铜钱,放到她手里。常青看看手绢,又抬头看看她。
鬼使神差地,女人告诉她:
“我姓常。”
她福至心灵地开口:“我也姓常。”
女人笑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一下子涌出血来,她犹豫着,看着自己瘦伶仃的影子,又看着自打出生没出过帐子,皮肉养得惨白的孩子。
她终于还是握住女孩儿的手,继续走下去。
“人们祝寿,都说寿比南山不老松。娘没什么能给你,就祝你长长久久、四季常青吧。”
三十多年过去,她没想到还能看到这张脸。
卫双仪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只是气质更沉稳,举止更贵重,瞧着气色衣饰,也能看出这些年官运亨通。
常青跟着娘,懵懵懂懂走上另一条路,路的尽头有散钱粮,有医师看病,实在走投无路,也能片瓦安身,可娘暂住了两日,确定身体没什么眼前的大碍,就带着她走了。
有饭吃,有地方住,不被欺负,不是好地方么?她这样问,却被娘突然拔高的尖锐音调吓了一跳。
“天生我难道就该死!”
小时候半懂不懂,大人发了脾气,她就不再问,左右娘会做针线,她渐渐长了一身力气,能帮衬着做工,日子就这样妥妥帖帖过起来,吃饱饭的时间长了,常青也渐渐明白娘的脾气从何而来,谁的命贵,谁的命贱,凭什么把她们掠夺得一无所有,再从手指缝里撒点出来,就让她们歌功颂德,低着头做男人步步高升的垫脚石?
卫双仪似答了她的话,又好似没有,常青也忽然觉得没什么可问了。
谢冠觉察出一丝一样,当着人前,并不好问,径直就开口:“你们现在要走?”
“是。”常青见了女儿有了牵挂,心气儿也渐平,规矩答道,就听见谢冠道:“你杀了人,外头要捉你,府城是待不下去的。”
常青踌躇了一下,旋即想到搬得空空的家,与门上丢了钥匙的铜锁。自从得知女儿丢了,她心里老燃着一把火,找不到人,也要报仇,可惜仇人全部人间蒸发,寻来寻去让她找到了骆婆的前夫家,正挥霍着前几日刚要来的银子在赌桌上吆五喝六。
她在凌晨天蒙蒙的时候,将头晕眼花的赌棍挟持到楼后头暗巷里,刀和血唤起了他混混沌沌的记忆,口不择言道骆婆怎样忌惮又焦急地打发他走,他怎样旁侧敲击其中牵涉贵人,又多讹了一串大钱。
她想起巷子里蹊跷的大火,知道问不出更多有用的,就把他杀了。他前晚人生中最后一次走红运,赌桌上翻了盘,被心怀不轨的流氓地痞盯上,她到底只是个农妇,等看见人,已经晚了,安安静静的街道上,突然多了这样多人声喧哗。
常青警惕地拿男人的尸体挡在身前,一双眼迫切地找着缝隙,结果衙役还没走过来,就有几个女子说大娘子请她,堂而皇之地把人带走。她心头一动,想起女儿的下落,不做反抗跟了来。
“我做的卖力气的活计,家财能变卖全变卖了,家里如今就我和女儿两个,大人抬抬手,我去外地谋生。”隐约地,她察觉谢冠听她讲述的时候,并不着恼,而是有一份愉悦的好奇,她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把盘算展露出来。
谢冠“哦”了一声,才知道这妇人早有打算,不是莽撞无谋之辈,笑着转向卫双仪,才要说话,却敏锐地发现她神色不同往常,虽然还是沉静无波的样子,却对眼前没什么反应,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方才的异样又一次冒出来,谢冠若无其事地转圜过去。
“你既然安排好了,就走吧。”
常青备好了一肚子话说,没想到轻轻松松打发过去,愣了一瞬,常石却已欢呼出声,急忙慌地从母亲怀里跳出来,就要拉着她往外奔。谢冠“嗤”地笑了一声,大约也想到谈松被为难成什么模样,难怪抓到苏约,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她旋即点了点头,就有侍女跟着帮忙备车马路引。谢大娘子债多了不愁,向来信奉做事要做绝,送佛送到西。解决了眼前,满腹心神都转回到卫双仪身上。
比起亲娘,卫双仪虽然也疼爱她,她却对卫双仪了解不算很多。小时候不觉,如今年岁渐渐大了,谢冠就有了非问清楚不可的念头。阿娘教她,做事用人都是学问,不打探清楚根底,无异于引火烧身。她把这些手段毫不客气都用在卫双仪身上。
“你在想什么?”
卫双仪忽然回神,下意识地,面上浮起笑意:“我在想以玉大约还有多少路程。”
谢冠眉毛乱动,不客气地揭穿她:“午后我问你,你已经估过了。”
“是啊。”卫双仪于是又笑,亲昵地拍拍她的脸,“按脚程算过了,可是母子连心,她路上不知赶多急呢。”
谢冠于是不说话了,除了这些,谢以玉还教过她不能把人逼得太紧,凡事要留余地。她选择性地听进去一些。左右卫双仪不说,她也能背后去查,卫双仪树大招风,她这些年真真假假听到的传言,一直不少。
卫双仪又浅嘱咐她几句,自己先离开了,谢冠没动脚,等她走后,站在卫双仪方才的位置上,尝试着朝她方才发呆的方向望去。
——是一盏琉璃灯。灯打磨得光滑,渐到了黄昏,内里透出光来,影影绰绰地,能看到人影子映在上头,随着火光悦动,摇摇曳曳地看不清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