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借势
府官气昂昂的来,却只能灰溜溜的走,卫双仪说话本是慢声细语,落到耳朵里全成了一片模糊的惊雷,只能不断点头道“是”。谢冠说话要直爽的多,三言两语,也不和他客套,就要他带人犯走。
人犯?府官抬起头,心中蓦地浮起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旋即被眼前所见的景象当头一棒。走在前面的,是个神情惨淡、哆哆嗦嗦的婆子,一见人,膝盖就蹴溜下去,整个人缩在地上,府官还未及问,就看后头亲兵又扔进来两个人。
又或者到了那般地步,还算是人么?
其中一个不偏不倚,正好扔到他身前,遍体鳞伤,四肢无存,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块残躯在地上乱战,喉头里“咯咯”作响,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才看了一眼,就仓皇移开目光,却险些没惊叫出声,眼前男子脸上像是被铁犁犁过一样,狰狞得像地狱里爬刀山的恶鬼,也是动弹不得地瘫在地上,浑身恶臭,一下一下地打嗝。
最末那个人看起来要正常许多,至少还是自己两条腿走进来,身上半挂着长衫,甚至还握着一把折扇,脑子却似乎不正常了,时不时“呵呵”傻笑着抖扇子,一双手抖索得厉害,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走着走着,就打着圈儿往回转,还没跨过门槛,被人一脚踹进来,栽到地上,不知是哭是笑,声音尖得扎人。
眼前哪还是人世,活活是一幅地狱图景!
府官悔得肠子发青,身后无路想回头,早知道今天要经历这么一遭,不得志算什么,遭排挤算什么,就当没考上这个进士,在家里土里刨食又算得上什么呢?
卫双仪只听说谢冠整治人,却没想到眼前惨状,乍一看也吃了一惊,只是她向来好涵养,喜怒不形于色的,垂一垂眼就掩过去,慢慢地抿茶。
府官再站不住,扶着椅子要起身,腿下却发软,这样试了几次,还没等一双脚坚坚实实踩在地上,穿长衫的疯子先看到了他,连笑带嚎,拍着手扑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腰带,府官吓得魂飞天外,拼命甩手蹬脚,一个不留神,连椅子翻过去,又是一声惨叫。疯子却不觉痛也不觉怕一般,拍手笑道:“你是大官,你是大官,给你看我的文章!”
他说着,竟欺身压上,府官摔得眼前一黑,才睁开,就看到这样一张癫狂的面容,眼睛霎时一翻白,险些没昏过去,一边缩着身子往后躲,一边急忙慌道:“看,看!好文章,真是······千古妙手!好文章,好文章!”他越惊骇,口上越是乱喊,那疯子凑得就越近,一时间声音都变了调。
终于他缩到墙脚,疯子也不再向前,一张嘴咧得老大,用黑得吓人的瞳孔盯住府官。
“真的是好文章?”
府官见他情绪稍定,微微松了口气,嘴上却还不敢放松,没口儿道:“好文章,实在是好文章,今年春闱该当头名!”
“头名······头名······”那人又疯疯癫癫念叨起来,府官半眯着眼睛,连滚带爬地往外钻,还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谁料那疯子忽然扑上来,府官着急用手去挡,竟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来,一口惨嚎硬生生哽在嗓子里,眼前只能看见一张阴恻恻、恶狠狠的面容,嘴角还滴着血,恶毒地瞧着他。
“你骗我!大娘子说······”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了个寒战,不由地又缩紧了身子,“嘶嘶”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更为诡异,“大娘子说,谁都不许取我的文章。取了我的文章,就是和她过不去!”
“我不敢和大娘子过不去啊!”伴随着最后一声似泣似诉的哀吼,他被谢冠随手丢开,风筝似地落在挤成一堆的人犯堆里,身子砸出“砰”地一声,伏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谢冠的面容落在府官眼里,直比疯子还吓人,一滩烂泥般被她毫不费力地提在手里。
“卖人的拐子,杀人放火的主犯,并生而不教的父兄,可都在这里了。”
谢冠惬意地倚着门,目送一干人见了鬼似的往外逃,心头一股恶气,可算出了大半,忽地被人从后头拍了一下肩膀,一回头,看到气忿忿的谈松,头发上沾着草叶,衣服也揉搓得不成样子,“噗”地一声,险些笑出来,就听见她道:“大娘子好威风!”
“我威风不好么,”谢冠心情好,口气也轻快,“宰相门人七品官,你不跟我沾光?”
谈松提到这个,就是一肚子火,按理说谢冠也没特地整治她,偏偏一天里下来,到处都焦头烂额,别说逞威风,反倒连惊带怕吃了一肚子气,当下回刺道:“自己还仗着家里威风,就先说这得意话!”说着,“哎”地一声,对着她直作揖,“大娘子哎,你自己耍够了威风,不能把硬骨头都交给我啃,眼下那丫头的娘找来了,你赶紧说几句话,做主把人送走。”
谈松说着,还是一脸心有余悸,谢冠挑眉道:“就这么难缠?”谈松翻了个白眼,才要答话,舌头突然打了结,谢冠似有所觉一回头,正见卫双仪走出来,不近不远地站着。
没出息。她对谈松比了三个字的口型,才转过头去,卫双仪温言问道:“还有事?”
“不尽的事。”
两句话间,谈松已撤开几步,在院门口候着,谢冠的话,半点没影响到她的心情,连个小丫头都压制不住,可见今天不是个做事的好日子,大女人能屈能伸,躲不了一生,她还躲不了一时么?谢冠话里不饶人,也清楚她这些日子千头万绪地照管,受累不少,摆摆手,让她回去,由侍女引着路,自己和卫双仪一路走着。
谈松刚才那句话说得倒不错,自己如今可不是还仗着家里的威风?府官能吓成这个样子,也未必只是瞧见了她人惨状,归根结底,是怕她凭着卫双仪纵容,也对自己下手。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都不是一辈子的事,她若不是心里清楚,又怎么会大费周章试探卫双仪?
疼爱是一回事,依仗是一回事,能借力扶持她立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一路行来,各怀着心思,耳畔只余树上断断续续的蝉鸣。两人都是高个子,走起来甚快,一会儿就看见几个侍女,守着院内一个妇人并孩子。卫双仪放心谢冠处事,才要开口分别,目光却突然凝住。院里两人俱洗澡换了衣服,清爽不少,只是还有些焦躁,见人来,眼神齐齐地望过来,卫双仪一震,心底中埋没已久的记忆,忽地被勾起一角。她的目光在常石脸上逡巡过,又在常青面上一转,在她彻底移开目光之前,常青忽然开口了:“大人可是姓成?”
“我姓卫。”卫双仪没点头也没摇头,镇静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