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爱她明月好 > 第12章 柳丝

第12章 柳丝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赶路的时候,总觉得漫漫一条黄土,没有尽头,就是拐过一个弯,展眼望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只是走得多了,日月霎时间换过几轮,才惊觉身旁风景不知不觉改了,照旧是无边无际的绿纱帐,然而一阵雨一阵雾浇下来,更显浓绿欲滴,青叶里捧着红花,艳丽欲燃,天边行云野马般往后奔。谢以玉打起帘子朝外张望,景色熟悉又陌生,正是久别的故里。

    谢以玉进门的时候,正值黎明,天边隐隐泛着白,缀着几点疏星,几个老男仆站在门口,看打扮,也是出身体面的人家,却都弓着腰塌着背,帽子上沾着露水,显然已候了许久,只是不敢上去叩门,见她来,眼前猛地一亮,旋即畏畏缩缩又退回去。

    她先见到的是卫双仪。卫双仪向来好早起,平日里见,三四点钟的大早,也是清爽利落,不失风范的模样,今日却有些不同。她见谢以玉下车,便笑着上来扶一把,离得近了,能看出衣衫鬓发有些凌乱,脚上随意踩着一双鞋,脸上有些津津的亮,不知道是晨雾还是汗意,谢以玉不觉抿出一点笑。

    “怎么这副模样?”

    卫双仪“唔”了一声,有些赧然。

    “旧地重游,睡不安稳,挨到这时候了。”

    “原来还没睡?”谢以玉微微有些惊讶,旋即掩住口,她说卫双仪,自己又好到哪去,眼看到了州界,不还是兼程赶来了么?马车里摇摇晃晃,不算舒适,她又有心事,不过半梦半醒间迷糊会儿罢了,卫双仪果然也笑了,含糊说了句“睡也睡不好”,两人边谈边行,喁喁行过亭台廊阁,卫双仪便指给她看谢冠住处,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檐角几盏风灯还亮着。

    “还是实姐儿心胸开阔,天大的事,照样一觉睡到明。”

    “她年纪还小。”谢以玉微微笑了,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南边到底是她的故土,站在这里,做女孩时期的记忆便铺天盖地涌上来,然而这样的微光一闪就灭去,谢以玉不知不觉停住脚,怅然立在晨风中,宅中的垂柳,明明不是柔嫩如丝的月令,却还是千千万万结,阻得流风都凝滞起来。

    “先回去歇着吧。”卫双仪察觉,回身温然道,挽起她的手慢慢向前,“实姐儿能耐不止这一两桩,我说给你,等回头见了,你也好问问她。”

    谢以玉脾气向来随风就能转,笑盈盈答了“好”,又咂摸出几丝不对来,侧过脸瞧她。

    在京中过得熟惯了,一回家,她仿佛被拉回少女时候,在闺中养得两眼一抹黑,过路的“好亲事”直如五雷轰顶,好在机缘巧合认识卫双仪,云淡风轻地给她分析朝中局势出主意,硬生生把高头大马出京的御史,装在囚车里送回去,亲事就此不了了之。

    两人断断续续地交往着,等到父亲平调,祝敏眼看女儿不声不响,“克夫”之说却暗地里传得名声大噪,一咬牙,连着她,连着两个要科考的男儿,一道送去丈夫任上再议,正好搭着卫双仪的顺风。

    一条路走到尽头,两人才想起来通年纪姓名,于是疏风淡月、很有本事的卫双仪,一下子变成了小自己两岁,连月经都还没来的妹妹,硬生生在她的惊讶里勾出几分惭怍来。

    谢以玉想着就找回了那点惭愧又担着责任的感觉,仔仔细细打量她,果然疏风淡月的卫相神色不变,眼底下微微的青痕还是骗不了人,再品味一下话中滋味,好似这些日子被自己亲生的女儿折磨不轻。

    谢以玉掩唇,微微咳了一声,提起来另一回事:“你向来睡得晚起得早,两头烧蜡烛,身子要熬坏的。”

    在家里要读书锻体是无奈,在京中要上朝面圣是无奈,如今回了家,无奈成了习惯,饶是卫双仪身子素来强健,还是看得人揪心。她说这话,半是为了扯开谢冠的话头,半是真的担忧,见卫双仪只是笑,五分也涨到十分,眉毛不自觉地皱起来。

    卫双仪被这和谢冠相似的一眼瞧的发怵,半真半假地讨饶:“就要去睡了——不过先吃些东西。”

    两人一个熬了大夜,一个归心似箭赶路,卫双仪一提,谢以玉也觉得肚子里空荡荡,当下达成一致,厨下又急忙慌生起火。

    卫双仪吃东西一点不收敛,只是少喝酒,抿上两杯,从来不见醉。

    “饮酒误事。”她总是这么说。

    谢以玉酒量倒还不错,才摇着酒瓶倒里头的残酒,忽然眼睛圆睁着瞧见卫双仪拿来包肉的油纸上,七零八落全是鸡骨头,自己才零零散散啃了半个翅膀。一回头,少年时期的卫双仪晃着头笑了:“饮酒误事呀,谢姐姐。”

    她到了父亲的官衙,生活立刻变回在家时候一般的波澜不惊、待价而沽。卫双仪事业才起步,四处游学,文章风土都经历过,也学会偷香窃玉的手段,时不时地,夜里翻过墙来,手上提着烤鸡烤鸭叉烧卤牛肉,同谢姐姐边吃边谈,浅浅消遣半宿。

    她吃得飞快,风卷残云,自嘲道抽出空儿来念书,谢以玉仰人饮食,只好也跟着她调整节奏。好在如今人都到了中年,算得上衣锦还乡,饭菜不够了,不用要就殷勤送上来。谢以玉没了从前严阵以待夺食的紧张,又启了酒,慢慢地啜饮,卫双仪微微笑了,吃饱喝足,也倒了半杯,靠在嘴边,酒香熏到鼻子里,却没有沾唇,天南海北地聊着一路上见闻,又辗转聊到谢冠,并这几日里所见所感。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实在是难免。一会儿,谢以玉也不觉停住杯,一时是无奈,一时又要笑。孩子不成人,固然是心事,可成长得太快,也担心自己被远远抛在后头,思来想去,只能感叹果然是当年在自己怀里吃奶的时候,牙尖冒得就早,长到如今,锋芒毕露,旁人固然不敢沾惹,亲娘亲姨妈被误伤也难免。

    卫双仪谈到谢冠话多起来,轮到自己,却常常是沉默,越往后头,话语的间隔就越久,酒液在手里摇曳半日,本是映着残星,现在只剩天边朦朦胧胧一道白,她终于饮下,彻底止住话头,目光远远落在虚无里。

    谢以玉隐隐察觉,然而饭饱后酒意睡意都涌上来,眼见太阳一点点爬上窗子,只好将就着交枕卧下,一觉睡到午后。女儿的心事,表妹的心事,都轻飘却不散地萦绕在心上,自己的心事,却重石一般,径直沉到最底下。

    谢以玉醒来,卫双仪早已出去,外头不闻人语,只有微风穿过竹叶的轻轻窸窣声,她愣了片刻,才渐渐回神不在京城家中,自己摇头笑一笑,起身洗漱用饭。

    才安定下来,管家娘子便在门口请见,谢以玉将她唤进来,心中有些纳罕,直觉家里的事,没有什么要劳烦她做主。

    昨夜听来,女儿的主意真是大得很。

    管家娘子只管干好自己的差,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帖子。

    “谢家请夫人去接风做客。”

    “哪个谢家?”谢以玉话才出口,已经知道了答案,嘴不自觉抿起来,绷直直的一条线,愉悦轻微的竹叶摇动声,忽然心上拉锯般惹得人心浮气躁,树犹如此,果然管家娘子微微低着头,轻快又确切地答道:“是小谢家。”

    姓谢的人不少,可这里称小谢的,却仅此一家。当年圣旨压到头上,成家自然是漩涡中心,其它几家隔岸观火,庆幸与幸灾乐祸之中,心里还惴惴不安地怕那火烧到自己,谢家就在这时中了彩头,既沾不上高高在上的皇权,也惹不起百足之虫的成家,委委屈屈地,成了自己别人口中的“小谢”:她的娘家。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