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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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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架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行着,单调的轱辘声听得久了,让人有些昏昏欲睡,阳光透过掀开的帷幕倾斜而入,随着时间流逝,几不可见地缓缓一动,几乎一切都是恬然安适的。

    除了坐在车中的谢以玉。自从下定决心上路,她总是不安,仿佛心头逐渐压上沉重的暗影。路的尽头是她的故乡。

    她不想返乡。说来这也不是秘密,她亲事不顺,偏偏又出身大家,一年一年地耽误过来,闺阁中的日子是可想的,因此自成亲以来,谢以玉二十余年从未回去过。人们对此大多颇为宽容,尤其是卫双仪大权在握,她也得诰命,人们对她也跟着更为宽容。卫双仪同样对那个所谓的故乡无甚好感,在皇帝践统的次年,接回母亲来京安养,从此也不曾回乡。她知道卫双仪的理由,卫双仪似乎也知道她的理由。大家里那样多的礼节、那样多的的孝道,有机会逃离,谁愿意回去接着立规矩?

    说的久了,谢以玉自己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理由,直到如今在旅途中,自己经年不愿触碰的伤口尽数冒出来。

    她不愿意返乡,主要是因为自己的母亲。

    谢以玉的母亲姓祝、名敏、小字易知,只是经年的被称作祝氏、祝三奶奶,再荣升为祝夫人,哪怕是祝敏也很少能想起自己的姓字。之所以这些陈年故事还能为人所知,是因为祝敏青年时是有名的才女,貌美清高,书画双绝,就是成亲后嫁了一介平庸官吏,忙于俗务,写账册子的笔迹也比旁人卓绝,做的绣品更如工笔画般,偶有一两件流传出去,就得了个“花鸟绣”的雅名,至今受人追捧。她的丈夫人虽平平,似乎也很支持祝敏清雅的乐趣,偶尔地,会将她的书画集结成册以贺芳辰,辗转落到闺阁女儿耳中,更是琴瑟相合的美事。

    而这一切似乎都和谢以玉印象中的母亲无甚关系。在她最清晰的记忆中,母亲永远是木偶般坐在那里,呆呆露出惨然的笑意,头虽然转向自己,但眼睛里空空如也。那时候,父亲才接待了过境的御史,兴致勃勃到家,说给她定下一门好亲事。父亲虽然也是大家出身,却不受重视,年年考评只得平迁,兄弟自幼读书,偏偏天资平平,在春闱缀在二甲末等,已是十分勉力,丧了妻的京官要娶续弦,就是好亲事。

    谢以玉想到这里,有些茫然地偏了偏头。是这样的么?她青年时候,议了不少次亲,每门开头都是好亲事,渐渐已经记得混淆了。她只清楚记得自己是不满意的。母亲也对亲事不满意,这是她在母女隐秘的私语中熟知的,她无可选择地嫁了一个既不美貌、也无才气的丈夫,为他生男育女,操持家事。母亲会理解自己的。谢以玉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祝敏,正好祝敏也转过来瞧她。

    谢以玉紧紧抓着祝敏的手,两人走出正堂,穿过花柳掩映的垂花门,终于到了谢以玉的住处。满目的春光让她缓缓舒出一口气,不再沉甸甸地说不出话来。

    “阿娘,我的亲事······”

    “母亲来就是为了说你的亲事。”祝敏的话让她急切地松了口气,她紧盯着母亲的嘴唇。母亲理解自己,母亲才干过人,能看得了男儿的文章,解得了丈夫的公文,大约也能给自己指点一条逃离的路罢!

    谢以玉这样想着,却在祝敏絮絮叨叨地让她在家备嫁理嫁妆、到了人家孝顺舅姑、敬奉丈夫、悯惜子侄的话语中陷入茫然。是母亲没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么?她打断了母亲,迫不及待地诉说自己的不情愿,祝敏静静听着,一会儿,等她话毕,又继续四平八稳地讲下去。

    为人妻妇不可懒散,不可不敬······当家操持要勤勉公平······不可怨妒,不可喧哗······祝敏的话仿佛成了佛寺顶上终年盘桓的经文,无论从哪里被打断,都能平滑无波地接下去,毫无意义地接下去。午后的日光太亮了,哪怕隔着一层窗户纸,也照得人头晕目眩,终于在祝敏说话的间隙,她又看到母亲的唇间的弧度,凄惨而纹丝不动,谢以玉仿佛突然明了自己要落入自幼年时母亲就反复诉说的悲哀命运中了。

    谢以玉晃了晃头,不愿再想下去,更何况,再想下去,记忆也不再分明。这门“极好的亲事”并不顺遂,她没有就此离开家,可母亲的形象,却似乎永远地定格在那样凄惨又无望的笑意当中了。

    她转而想起谢冠,不自觉地,浮出一点盈盈的笑意。女儿这些年见得少了,脾气性格却不怎么变,甚至于在频频往来的书信中愈发鲜明,为人处世,照旧的张扬,字里行间都好像在和自己招手,好像一闭眼,就能看到她眼睛明亮地瞧着自己,一眨就是说不尽的鬼点子。

    “阿娘不想来看看我?”

    谢冠这些年虽然逢节庆也会回京,但她却从未看到过女儿在南方的模样,海阔天空,大约是极自在的罢?谢以玉摹想着女儿张扬自由的神情,再瞧瞧手中书信,哪里舍得不去看看谢冠飞速成长的模样?她嘱咐车妇行得再快些。

    只是隐隐约约的,脑子里还有个声音犯嘀咕。她为了女儿,下定决心返乡,而这么多年乡音间阻,却是为着母亲那个模糊不清的印象,就好像······在怨恨似的。

    祝敏一生过得顺利而不顺遂,人说慧极易伤,大约就是如此。作为女儿,祝敏不幸生活的一个注脚,她竟要怨恨母亲么?

    谢以玉打了个寒噤,当真不愿再想了,她将车帘掀得更高一些,目光仿佛化作天边的飞雁,远远掠过云天,天高风畅,展眼万里。

    门口一阵马蹄声,须臾跃下一个束发轻装的人影,面不红气不喘,似乎远道而来的风尘,并不能留下什么痕迹。她一路上并不张扬,但门里等候的人众早已翘首期盼良久,全挨在门檐下,等她下马步入,才有一人三步并做两步,极殷勤迎上来,就要握住她的手,话语里也极为亲切。

    “五弟从京城来,一路风尘颠簸,家人已备好饭食热水,赶紧休整休整身子。”

    卫双仪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轻飘飘避开他的手,谢界动作一滞,立刻挂起满溢的笑意,盈在满脸下垂的皱纹里,显得不像欣喜,反倒像惊骇。

    “······大娘子这几日并未出门,如今正在房中,我这就叫人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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