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书信
谢冠写毕最后一封信,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望着案上燃得正旺的灯烛出神。烛火明亮,外头照着红彤彤的罩子,映着端午新挂的五彩丝,看起来煞是喜庆,只是看久了,也颇像洒了满地的血影子。谢冠想着,嘴角勾起一点讥讽的笑意。
她把谢处拉出来的时候,空气里还能闻到隐约的檀香气,做母父的,大约也知道男儿干了何等事,只是不知道得知人选成了自己的那瞬间,是惊还是窃喜?总之做人役买卖的牙婆并打手看见自己站起身,脸色是见了鬼一样难看。
“你未出阁的闺女,闹出去名声有损……”骆婆心里真觉得自己见了鬼,不然何以,那旁人话里表了又表、为人低调又文弱的小姐,不知何时变出把小刀,割了绳子,饶有兴致地揉着手腕瞧她?
大家里的生意,她怕惹上麻烦,向来是不愿做的,若不是那青年男子信誓旦旦那女子只是寄住谢家,偏房少奶奶的娘家表妹,表小姐都要打数个折扣,又包了两锭金子,她怎会想着儿子老大难的亲事,鬼迷心窍般答应了?说来都怪那些女人,宁做富家俾,不做贫家妻,各个眼皮子高上天的小蹄子,害得她儿三十岁上娶不上媳妇,竟屡次牢骚要投靠大家做仆役,还能希图主家给配丫鬟。
她来往各家做买卖,东家瞒西家哄,硬生生手里扣出来新房家用,却还是扣不出个女人来······眼前刀影明晃晃一闪,骆婆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连惊带吓,思绪早已九霄云外了,此时忽被拉回,一个激灵,只瞧着面前人虽不如自己想的柔弱,好歹是个女子,又拾起一向的话来说:“女······女人家声名要紧,闹出去——”
她说不下去了。谢冠长长“哦”了一声,脸上别说担忧,甚或还有些兴奋,和她想象中忌惮名声的贵家小姐也全无相似之处,如今正凑上前,对着骆婆那张惊恐得变了形的脸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身量高,已长成大半,之前或跪或坐,瞧不出来,现在悠闲闲地站好,持刀低头瞧着下头挤成一团哆嗦的三人,面上虽还有笑,眼神却冷得如冰,直如鹰在空中盯着饿殍一般。骆婆脑子一嗡,显然是想起来什么,吓得抖若筛糠,须臾,不知道是谁连惊带吓排出的秽物,流了一裤子。
“原来你们接生意,竟不去打听打听。”谢冠等了半日,见还是没人答话,也不多逼问,只退开两步,三人以为事有转圜,才饱含希望地抬起头,眼前寒光突地一闪,一人脖子断了大半,头颅靠一层筋肉歪歪连在脖子上,另一个人头颅被削了半边,虽是人骨,砍起来却如泥般软烂,骆婆忍不住尖叫起来,才叫了一半,一把刀早抵在脖子上,谢冠手中此时早不是那把精致好看的匕首,反倒换了一把颜色乌沉沉的大刀,见骆婆抓着喉咙不敢出声,终于收回来,手腕转一转,:“莫慌,等回家,你还要给我作证。”
骆婆听她语气,以为抓到一缕生机,点头不迭,她九流里混惯的,什么伏低做小不能,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谢冠轻巧巧退开两步,只听她压抑着激动哑声道:“小婆子无意冒犯贵人,贵人见谅,贵人见谅,等作完证,定随贵人处置,再不做这伤天害理的……”哪怕被拿去送官,流放银矿做苦工,也比落在这个杀神手里强!只盼着那男子,真的如他说的一般有权有势,府官面前递两句话,好歹免了杀头的罪受。
“作完证,当然要杀了你。”谢冠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骆婆眼睛一翻,险些昏过去,谢冠犹不放过,脚尖点了点一旁脑子被削了一半,喘息如牛的丁四:“你比他两个都聪明,我也格外优待你一些,活么能多活两日,就是死了也更痛快——”说着,一靴踏在丁四脑上的伤口上,冷眼瞧着他挣扎嘶吼如野兽般,半日,才继续缓道:“这样半死不活,能熬上好久呢。”
骆婆喉咙里“咯咯”一阵乱响,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脸涨得青紫,竟眼睛一翻昏了过去,谢冠冷眼瞧着,蹭了蹭脚上的血迹,扬声道:“进来。”
一个人头登时扔在脚下。帘子一掀,一个圆眼睛、浓眉毛的女子就钻进来,扎着腰带,系着绑腿,颇干练模样。她名叫谈松,原是集市里一杀猪人家的小女儿,谢冠才回那年,瞧着风土新鲜,骑着马各处乱跑,看她人不比刀高多少,砍肉剁骨却虎虎生风,饶有兴致地看住,却被误以为是来找麻烦的纨绔,遭谈松一刀剁在案板上,碎骨险些崩到脸上。
两人经了一场误会,反倒熟识起来,厮混了几日,谈松干脆地收拾包裹,跟谢冠各处跑着历练去了,她这些年见识愈广,人也颇有才干,很受谢冠倚重,平日相处也不拘束,才弯腰行了一礼,立即迫不及待道:“我找过去时,这人正在赌坊与人抛骰子比大小,喝得烂醉,听到消息,吓得魂飞魄散,筹码都忘记拿,头巾裹着面目就往谢府去,有人开门放他进去,最后却是给扔出来的。”
她说到最后,脸上显有了嫌恶之色,“府里当差的姊妹看得清楚,我瞧这人不堪大用,不如杀了干净,谁知他人头落地没多久,就听说东里巷子里起了火,这火来的蹊跷,只最里面一间烧得顶透,旁边却没什么波及。”
“蠢货。”谢冠听了,冷笑着点头评道,那牙婆眼见自己讨不着好,想着躲开眼前,佯晕了过去,听谢冠叫人进来,内心直叫不好,谁知那人进来,也不磋磨她,反倒另提起一番事,她才庆幸,等听到家中大火,有什么不明白的!果然眼前悄悄睁开一条缝儿,那地上血淋淋的,不是自家亲男儿又是谁,惊惧攻心之下,喉头“咯咯”作响,动弹不得,被谢冠提起,三两下绑了,扔给谈松:“同丁四一起绑了扔车里,里头还有个小丫头,跟咱们一起走。”
谢冠想到这里,便唤侍女道:“那丫头醒了没有?”
侍女闻言答道:“尚未。”话毕,尚有些犹豫,见谢冠抬头望去,略一踌躇,还是禀报道:“苏娘子醒了。”
相比于谢冠,程溯的日子要和平很多,静得如宫中湖水,静默无波,绿玉般的水面下只有锦鲤成群,缓缓悠游过。水殿风来暗香满,宫中向来消暑消得极早,程溯乐得这份清凉,在亭中与宫女饮酒笑谈,辩了一会子书,不觉醉意上涌,靠着小榻睡着了,直到月到中天,才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起。下意识地,她知道是谁的消息。
“公主。”
程溯坐起身,向来不紧不慢的作态,难得透出几分急切来,一只手犹拢着散发,另一只手便已伸向前去,接过来人寄来的信件。字迹筋骨劲秀,又是熟悉的口吻,一眼就能看出来自何方,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眉间微微皱起来,直到信尾,才“嗤”地笑出声。
“她是吃不得亏的。”话语是调侃,到了末字,隐隐透出一点埋怨,程溯嘱咐信使自下去休整,也不叫人跟随,独回寝殿里去了。研墨蘸笔,欲落又迟疑,不自觉间灯花爆了两爆,干脆将空白信纸揉成一团,掷笔梳洗就寝。
在入睡前,她望着床内悬挂的银香球,忽地想起信使的面庞来。信使今年约摸三十岁,是从前小孙后的陪嫁侍女,小孙后与孙后出自一家,性格却迥异,今上践统后,废帝被迫禅让,被幽禁在宫中,若不是肚里还有临月的孩子,小孙后守着幼女呆在宫外名不正言不顺的府邸中,几乎就要悬梁。
她最终还是没有悬梁。皇帝不是残暴之人,更要个仁善之名,过了一年多,废帝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日日酗酒颓唐,终于有一日,男儿豪情顿生,竟要自刎以谢祖宗。
程溯那时本该是不记事的年纪,梦中却总能回想起那喘不过气的恐怖,以及废帝着魔般的呓语。杀了她,不能让女儿受罪,更不能让女儿遭人玷污,污了父祖名声,我有男儿,我有一个男儿继承祖先血脉,偏偏有这样一个让人放不下的女儿!
最终是小孙后拦下了他。
“流儿尚在襁褓,你我都去后,还需亲姊照料。”这句话救了程溯性命,可程溯一点也不感激她。比起程溯的抗拒,她可以称得上是慨然赴死——抑或是引颈就戮,毫不反抗地、温顺又美丽地,死在丈夫的怀里。喷涌而出的血似乎浇灭了废帝的狂热,他怖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颤颤巍巍,一把短剑总也攮不进自己的胸口。
“你逃不掉的。”程溯总疑心这句话是自己心声,可那时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越津,她攀到床沿上,正好被越津捞到怀里,款步离开。废帝最终有没有重拾勇气,程溯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宫中案卷的记录中,他是自焚身亡。越经抱着她,静静地坐在二门里等候着,终于有人找上门来。
“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程溯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她是清柔,小孙后身边总垂着头做事的侍女,而她如今昂然答到:“我名越津,在公主身边照顾。”
后来的日子里,越津当真来到自己身边照顾,那梦魇般的往事,再也没有人提起,她与谢冠一同长大,直到谢冠离京,越津也请辞,再不做照顾人的差事,自告奋勇当两人之间传递消息的信使。天高任鸟飞,真是自在。谢冠数次邀约程溯前来,程溯却从未答应过,总想着谢冠回南,是有份烈火烹油的产业,自己眼前这份产业,却是看得见摸不到的。摸不到,她也要紧盯着,有人要拿,就砍那人的手。她虽然下定决心,偶尔还是有些怅然,一夜之间,梦境反复,等到一早上做起来,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悬着了。
“难得见你偷懒。”程溯梳洗毕走出寝殿,就听到女人调侃的声音,一眼望去,薄面皮、细长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是江中流又是谁,她丈夫早逝,名义上蒙召做太子傅母,实际上逐日逐日地教程溯连带着一众宫女读书,今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显然是错过了课程。她笑着也像不笑,皮子绷在脸上,高深莫测地看不出心中所想。
“我昨日······”程溯才说了半句,不自觉以手扶额,心道自己一梦昏沉,头脑里还不甚清醒,果然江中流摇一摇手中的信纸:“实姐儿做事,什么时候舍得不昭告天下,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