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苏约
谢冠几封书信,搅得从南到北不得安宁,自己却不以为意,一觉安稳无梦,睡到天亮。
她八九岁才回老家,小时候没有同龄的玩伴,就常常往宫中去,程溯和她年岁相近,关系极好,天天寻不尽的乐子,与那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则不然。程溯不乐意见他,能躲则躲,谢冠偶尔的心情好,也带他玩两圈,等腻味烦厌了,便找个机会甩脱,若再不识趣,则施以铁腕。
谢以玉与卫双仪别的不提,在护短方面总是很一致,女儿家玩闹,哪有不磕磕碰碰,更有程溯天天拍着胸脯替她保证,声称自己这个做亲长姐的并不计较,一来二去,谢冠心里从来没有男人不能打的认识。她连未来东宫都打得,何况谢家泥虫似的子弟?
东宫这个词,还是她从翰林院听来的,一群儒衫冠带的男人,在哪里讲皇帝无子,收养程溯姐弟在膝下,大约日后要立东宫。才听了这话,程溯就沉下脸,拉着她走了,等她搞明白怎么回事,也讨厌听这话。
谢冠的性子,向来是适意了要折腾男人取乐,着了恼,自然也拿男人泄气,如今两者兼有,便更为恶劣,将人关到府中不说,一家男眷,全提起来扔去跪祠堂,跪得恭不恭敬,她懒怠管,可一天只给一顿饭是定准的,直熬得一个个面如菜色。
此前夜里聚在一起议事的几个男人,尤为狼狈,头才挨上枕头,就被拉起来,昨夜饮酒夜宴,不知怎么传到谢冠耳中,今日就不给饭食,没奈何下,想在睡梦中挨过,偏偏谢冠时不时打发人进来,问些天马行空却语意甚险的问题,倘不幸错了话,看见使者似笑非笑、讳莫如深的模样,心底更是一番煎熬。等终于想起自己当家理事的威严来,欲要索一口饮食、铺一片床铺,家中那些饿得饥鬼似的男侄辈望过来,几乎要啖肉拆骨,当真是人人猜忌,人人自危。
谢冠却不着急,慢慢地查问谢处,钝刀子割肉般,今日庆幸躲过去,明日当头又一棒,直如猫儿捕鼠一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每天只看着谢冠喜怒过活。
谢冠脾气大却不急躁,不慌不忙地等着事情按照料想那般走下去。
苏约的身子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当晚就能起身,侍女来通报,谢冠难得犹豫,才要回说明日去瞧她,就看到苏约自己走了进来,面上还有些不健康地泛白,似乎是方才赶得急了,手紧紧扶着门框,以抵挡不时的头晕,谢冠见状,微微蹙起眉,旋即舒展开,将苏约让进门:“找我有话要说?”
苏约点点头,谢冠便请她就坐。苏约虽然与谢家有着不近不远的姻亲,家境却差得多,两人熟识,还是谢冠来时岁数尚小,谢家一来是要讨好她,而来怀着些难以诉诸于口的心思,见她与苏约还算投缘,就长留这位文质彬彬、秀雅安静的小姐在家陪伴。两人少时有几分情谊在,只是谢冠喜动不喜静,身边有了投脾气的好友,对苏约这样温吞的性子,难免多了几分客气的生疏。
这回的事,还是谢冠与一班姊妹好友投壶斗酒,在席上失手洒了衣服,退席去更换,恰听着厨房后有动静,一时起心去查,才发现木桶里竟藏了人,她把苏约拉出来,发现她已几乎昏迷,只是憋着一口气,手上无意识地敲打筒壁,意图引人前来。谢冠对她私底下事不熟悉,急切又无法询问,正好谈松见她迟迟不回,前来寻找,谢冠便将人塞给她,自己灵机一动藏进去——查事是一桩,实则还要找个把柄,敲打一番那群瞧着自己年小、总不自觉轻蔑的男人。
等她自己的事办妥,才想起苏约那里,另是一桩心事:在谢冠看来,不好自己全权处置了的,都是心事。
苏约微微欠身,迷药药劲凶猛,到底损伤了身体,也无法多让,依言坐下来,谢冠简短与她一叙,便道:“事情我查的七七八八,谢处也非真的敢卖你,他心眼不多,胆子倒不小,还要来个黄雀在后,先找人要灭那牙婆的口。他今日黄昏便归了家,放出去的消息却说自己和朋友在庄子上宴饮整晚。”谢冠一顿,意味深长道,“我回来时,已至黄昏,脚程再慢两步,关了城门,铁定赶不回来的。”
苏约肩膀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攥紧衣角,掌心渗出汗意,沾湿了褶皱的布料。谢冠能看出来,她这样幼承庭训、如履薄冰的小姐自然也能瞧出谢处打的什么主意,若不是阴差阳错换了谢冠,他心中忌惮,也许真的要在庄上纵乐一宿。
谢冠话语顿住,瞧着苏越神色,等了一息,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桌面,旋即冷然道:“出了这样的事,那些口口声声修身齐家的男人,各个脱不了罪责,我自然都要处置,只是中间牵涉到你,还要你自己拿主意。”谢冠说着,不自觉撇了撇嘴,旋即又端正神色,心中也有些苦恼,两人不如小时候亲密,主要不是因为苏约安静,而是她胆小,饶是谢冠知道她是好意,也受不起有人天天在身边担惊受怕,如今倒好,事情落到苏约自己头上,谢冠想着她一贯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苏约沉默片刻,月光斜照进来,冷清清落在裙子上,谢冠把她留在身边照顾,换上的还是是从前的旧衣,已经有些短了,裙下露出一截脚腕,看得多了,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自己从前的旧梦来。在家中议亲备嫁的日子里,她经常想起那些美梦般的日子,因而谢冠下帖子邀请,她阴差阳错地答应了。
母父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斥责她将要嫁为人妇却还抛头露面,不懂规矩,反而喜孜孜道:“你和谢大娘子是闺中的好友,就是出阁,也不能断了来往,来日提携家中,一半靠未来夫家,另一半,也少不了闺中的交情呢。”她的忐忑退去,浮上一层一层潮水般的茫然。
这和她在塾中读过的书不同,和她受到耳提面命的教诲也不同,坐在轿子里往谢家去,苏约反复回想母父提起谢冠时的神色,没有严苛的挑剔,更没有不满与鄙薄,反倒藏着说不清的艳羡与妒忌。直到喧闹的筵席上,她仍然在反复思量着这回事,一时大意中了迷药,等到晚间渐渐清醒过来,身子虽然不能动,耳目却追随着门前窗前来回的人影。
“大娘子瞧着动了气,大家都仔细些······”
“不自量力,还要在大娘子面前摆长辈威风?”
“大娘子都安排好了,谁都不许出岔子。”
······
娘子是对女子惯常的称呼,家里家外人见了她,也会称苏娘子,可她虚弱到极点,心智却明白起来,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楚感觉到,谢大娘子是不同的。人们敬畏她、顺从她、抑或是忌惮她、想要讨好,“大娘子”放在谢冠身上,同“大人”“长官”没有任何的区别,迥然不似提起女人时的信口闲言,甚至于提起她所有的作为,都是审慎而尊敬的态度。自苏约醒来,这个问题仍然不断地在她脑子盘桓,听说谢冠得闲,她一时冲动,请人通传来见,见面之前,苏约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谢冠,可等真的见到她,苏约只得到一个答案。
她只能靠自己去找。
“我······让我再想想。”头不高不低地抬着,苏约说,她仿佛又听到谢冠叹了口气,但很快答应了下来。
“天晚了,你留在这里歇段日子,先养养身子。”谢冠道,站起来松散一下筋骨,似乎怕她拘束,很快补充道,“还是你从前的屋子,怎么自在怎么来。”
苏约微微勾起唇角,冲她点头,谢冠看到她的笑色,心头若有若无的郁气宛如忽然得见清光一照,清明透亮,于是也同样地回之一笑,似乎看到一些缚得紧紧的链锁,从面前女子身上松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