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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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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谢家是被一阵急促的鞭打声唤醒的。烛光渐次点起,迅速亮成一片,主人俾仆惶急而无声地向发出声音的院落赶去,却只暗自里对着眼色,无人敢上前。

    直到在地上翻滚的青年男子被谢冠抽尽了衣衫,一身血一身泥地在地上狼狈翻滚,众人推推挤挤,终于有位中年男子走上前来,看起来四五十年纪,鬓发半白,脸容松弛,作儒生打扮,行礼劝道:“打便打了,气也出过,大娘子略平平气,不好闹得人尽皆知,外人看笑话。”

    他虽着常服,看不出官身,但从衣饰起色上,大约也是族里头有脸面的人物,如今低眉来劝和,虽做足礼数,话里行间还是有几分忍气吞声的郁气。

    被他称作“大娘子”的女子身材高大,直衬得众人都矮三分,闻言转过身来,面容被烛光映得清晰了,才看出尚还有些稚气,是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年人,长眉深目,面上骄气灼灼,如今她正一脚踩在有出气没进气的男子身上,捏着马鞭挑眉道:“如何不问他如何惹我,倒叫我消气?”

    她虽然年小,气势却做得足,更兼手上血淋淋一根长鞭,把那出面的男子生生逼退两步,等回过神来,既是忌惮,更是恼羞成怒,勉强压一压怒气,嗓子都憋得有些发哑:“此人有什么错失,自然有族老查明惩治,我如今来劝大娘子,只为着大家同出一族,何苦让外人看笑话!”

    “你我大家?同出一族?我倒要问你,你姓什么名什么?——你我同族与否,还不好说,倒是你这个亲侄男,”谢冠挑眉嗤笑,摇了摇马鞭,忽地在他面前甩个空鞭花,噼啪一响:“怎么口口声声只成了“此人”?”说着,拿脚尖把人翻过来,嘲道:“都说大家子最讲礼数,眼看着二伯给你求情,也不答谢则个?”

    那青年男子被她整张脸踩在烂泥里,憋得受不住,听见她问,欲要讨饶,谁知一张嘴,血腥土腥直往喉咙里钻,哪里说得出话,呜呜咽咽半天,反倒胃里直往上翻涌,他早前喝了两盏酒,如今尽呕出来,恶臭逼人。

    那中年男子张嘴才要答,见此惨状,硬生生忍住,脸色铁青,谢冠再不顾他,挥一挥手,几位打小跟着她的侍女亲兵把人挡在外头:“人么行得不正,理倒是很正,既然大家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谢冠话说到此,冷冷环视四周,简短道:“教人看着各门,不等我处置了他,任何人不许出入。”

    这话一出,人群里七八成都变了脸色,俱知道这话听着轻飘飘如儿戏,谢冠却实实在在做得出来。谢家是南方大族,就是京中为官的少,到底掌着边界兵权,只是这权到如今,实实在在要打个折扣——若不然,怎么被圣旨压着头,全家改了祖宗的姓氏?旁人便罢,本家几个管事人,闻言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同时想起来家里引狼入室的另一位煞星来。

    原来这谢家原本姓成,自从本朝立国以来,就在南方扎根,数度起起伏伏,也是根深蒂固的大家,只是嘉祥朝间,人苦不知足,送女入宫,希图再进一步。成妃貌美聪慧,出身又高,虽不大得宠,地位却还稳固,只是随着皇帝的几个男儿年纪渐长,纷争立起,就是宫中做母亲的,哪个不是不择手段地攻讦争抢?宫中隐情早湮灭入尘,只知晓成妃最终被孙后鸠杀,死前却狠狠告了太子一状,以至于孙后母子地位不稳,险遭废黜数次,直到皇帝暴毙、孙后摄政才得松一口气。

    孙后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心里恨极成家,当政时处处打压,成家只得龟缩于南。这样过了几十年,成家终究不服,恰孙后强势,太子虽然登基,却摸不到权柄,只是每日饮酒纵情为乐,不到三十岁,呜呼死在榻上,只留下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于是长子先即位,谁知小儿口无遮挡,竟说出外臣教导他废孙后掌朝政之事,当下得了风寒,躺了三个月,兄终弟及,只是做弟弟的吓破了胆,即便唯孙后适从,还是夜夜惊梦不已,活到成年都勉强,更无需提后嗣,孙后尝够了权柄的滋味,哪能任由群臣拥立正值壮年的藩王,终于想起先帝幼子、早早被封了王赶出京的晋王来。

    晋王为黎妃所生,先帝崩逝,男儿大多悲痛而去,只有他尚在襁褓之中,黎妃又素来恭谨,自请外封,才躲过一劫。成家那时被打压得后继无人,铤而走险之下,想要搏一搏这拥立之功,便将家中最出色的子弟送到晋王身边做属官,果然一朝从龙,飞黄腾达,只是这飞黄腾达,只落在卫双仪一人身上。直到那时,天下人才知道卫双仪——那时名为“成思”——并非本家出身,母亲只是灶上的俾女,几经流离寄居道观产子,后来才被寻回。

    卫双仪既站稳脚跟,首先便改回本家姓名,成家这才意识到此举绝非施恩,反倒结了仇,等谢冠出生,更是不与家中排行,直以“大娘子”称之,成家并未遂愿翻身,反倒更是终日如履薄冰,终于等谢冠年纪渐大,才有了转机,却也落下了大把柄,不得已答应成家举家随谢冠改姓,以谢冠为主,那些兵权,卫双仪才松手,全落到女儿手中。

    谢冠幼时养在京中母亲身边,等有机会回南,如幼狼入山林般,落在口中的肥肉,那是万万舍不得放下,仗着年小肆意妄为,竟真让她养出一支亲兵来,俱是从小到大的女伴,打小儿一起炼体、一起读书,如今不到二十岁年纪,年轻气盛,身强力壮,安插到各处,又有卫双仪看顾,一双手虽还有些稚嫩,竟真把握住了谢家再难染指的兵权。

    如今她话既出口,人群中不乏聪明人,早读懂弦外之音,只要一想到自己住熟惯了的房子如今暗中群狼环伺,便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一时间,竟没多少人想到出不得门,反倒惧怕起虎狼破门而入,恨不得角落里躲起来,个个噤若寒蝉。

    谢冠做事素来不顾旁人的心意,放了话,便教人各处布置看管,又有两个女侍牵来马、拿着麻绳,竟是要将谢处绑在马后带走,还未动手,人群中终于按捺不住,一声“处儿”,叫得人凄惨心慌,原来是那人的母亲顾氏,听说儿子干了荒唐事,便一直惴惴不安,在屋里烧香念佛不止,眼看到了晚间没甚动静,才松一口气,将将睡下便闻乱起,心知事发,一颗心如油煎火熬一般。

    谢冠年小骄纵,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顾氏眼看谢冠磋磨谢处,心惊肉跳,真如生生剜肉,几次欲上前,却被神色败坏的丈夫拦在后面不得出头,只盼着谢冠一时气性,缓缓再走动做打算。不料谢冠年纪虽小,主意却最强,竟将一大家子都拘着不准动,哪里还得有人管束她?她见亲男奄奄一息,知道此番必然不可善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忙忙拨开人群,还未开口,谢冠狠狠一脚踏下去,将谢处头颅踩陷在鲜血沤湿的烂泥中,登时一声惨叫,做母亲的当即膝下一软,堪堪被两位高大侍女夹着、动弹不得,连忙被丈夫一把拉到后面,只见他恶狠狠地低着头,拿眼角瞟人,不知是在瞪自己,还是在瞪谢冠。

    谢冠也不管她,教人将谢处拉下去,直接绑在马后,拉到她住的主院里去,连带着人群往外哄,门扇一合上,再多的心思,也窥探不得了。喧嚣初定,一会儿,有数人马奔出,急于星火,眼瞧着是京城方向。

    却说谢家几个素日里主事的男人,调解不成,平白看谢冠立尽了威,本就憋着一股气,眼看着谢冠光明正大递消息,明知道她要添油加醋,竟拦也不敢拦,互相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中怨怼甚深,心领神会到内室,由子侄掌灯摆酒,先商讨如何对这个煞星,早有一个急脾气的小个子男人气哄哄道:“我不信咱们一群人,被这小娘子把脸扔地下踩!大不了,开祠堂,请家法,先给她个好看,她家里再尊贵,也是咱——”

    话音未落,那此前被谢冠当众落了面子的男子重重“咳”了一声,他本自沉着脸坐在阴影下,此时才开口道:“没影的话,不要多说。”

    他名叫谢界,是长房嫡出的老二,自从大哥暴毙,这些年掌事也颇有几分风光,当即身旁一个留着一搓小胡子、缩背弓腰的男子讨好道:“二哥说的是,说的是。这小娘送信进京,显然是去告状,倒不得不妨。谢以玉也罢了,二十年没回乡过的,一介妇人而已,倒是那卫……”

    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寒噤,一双甲虫般的小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忙忙位归原处,然而死寂的恐慌已经渐渐弥散开,他揉了揉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近日总是挑灯读书,竟得了目眩的毛病,眼见谢界眼仁中混杂着惊惧一闪而过的窃喜。

    到底还是谢界打破了沉默,重重咳了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谢家到底是她本家,真要连根拔起不成?诸位也别在这里瞎猜忌,自己谨言慎行,再大的火也烧不到自己身上。”

    他在家里素有些权势威信,见他发话,就是有觉得不妥的,也只好咽下去,喃喃赞同几句,情知谈不下去,添酒添菜全当宴饮,只是强乐无味,行酒令也罢、划拳斗酒也罢,总三两下就冷清下来,就这样味如嚼蜡般,到了天色泛明,才互相搀扶着,歪歪斜斜,各自散去,直到人将尽,才忽地听人犹疑问了句:“这谢处,到底做了什么事,犯到大娘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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