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翌日。
萧慕岑睡至午后方醒。睡得太久, 脑袋昏昏沉沉，意识尚未完全回来，便索性又闭上了眼。缓和约摸一盏茶功夫后, 才慢悠悠重新睁开眼。
赤雪端着热水走进屋子, 见萧慕岑醒了, 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将热水放下后, 匆匆走到软榻旁，跪坐而下, 伸手将萧慕岑扶着坐起身来。
赤雪道：“殿下，您可算是醒了, 现在都已是午后。”
已经午后了？那她睡得还确实是久。
萧慕岑深吸口气, 继而重重呼出。不知怎的，睡了那么久，这会儿仍然还觉着困倦。越睡越困, 越困越想睡。
萧慕岑眼皮耷拉着, 上下眼皮在打架, 大有一副要倒下去接着睡的趋势。
赤雪伸手扶住她的肩：“殿下, 要是再睡的话, 晚上可就睡不着了。还有，太子早些时候来过，属下告诉他您还睡着，他便没有进来, 等了一会儿您还是没醒, 他便走了。不过午膳之前，他派人送来了好些甜点，让您醒了吃一些。”
萧慕岑抬手揉了揉眼, 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还有，太子离开后，十公主和慈宁宫的人偷偷来过这边，她们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被沉星看见了，通报了过来。她们似乎是想看看您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萧慕岑抬手拍了下肩膀，示意赤雪给她按一按。
赤雪换位置到她身后，抬手替她捏肩。
而后赤雪又道：“昨晚龙戟大人离开前，让属下告知殿下您一声，花灯节那晚带走您，并非事先安排，是他瞧见有蒙面人靠近，他当时正好在执行任务，便顺手将您带走了，之后不便暴露身份，让您吃了几日苦，要属下代为跟您说句对不起。”
萧慕岑抿了下唇。她问：“龙戟去了哪里？”
“龙戟大人说他的任务要紧，便先离开了，暗中来往皇宫多有不便，日后，应当不会过来了，让您自己在宫中多加注意，若您需要帮助，您会知道去何处寻他。”
萧慕岑不自觉往窗外方向看去。院中似乎有些许玩闹动静，听声音，应该是沉星带着灰狼它们在院中玩。
灰狼它们已然熟悉黎清苑，也熟悉这里的人，虽然经常不受管控的在黎清苑中四处乱跑，但不会随便咬人。
“还有……”
赤雪犹豫了下，小心着瞧了瞧萧慕岑脸色，欲言又止。
萧慕岑道：“有什么话直接说。”
“龙戟大人还说，昨晚他和您说的事，希望您能早日给他答复。”
萧慕岑往后瞥了眼，赤雪立刻低下头来。
昨晚说的事……原来龙戟猜到自己当时并未真正熟睡。她听见了他说的话，只是假装自己睡着了，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答复……
萧慕岑抬手，摊开手掌，从窗外照进来的光落入她掌心。阳光温暖，有种懒洋洋的意味。
秋日旭阳，实在和暖。
可惜，暖秋之后，便是寒冬。
赤雪又道：“殿下，今日天气好，要不要去院中走走、晒晒太阳？”
萧慕岑收回手：“去御花园吧，想闻闻花香。”
“是。”
赤雪为萧慕岑简单梳妆后，给她换上了一身浅青色衣裳，将她带出了房间。
屋外阳光更甚，暖意洋洋，没有任何阻挡、悉数落在她身上。她不由自主抬起头，仰面接受阳光的照拂。
时有风来，风里有些许热意。
悬挂在屋檐下的木架上，红羽鹦鹉晃动几下翅膀，喊道：“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萧慕岑笑了下，朝红羽鹦鹉那边抬起手，红羽在架子上跳了两下，飞身下来后落在了萧慕岑手上，两只小爪子紧紧抓着萧慕岑伸出来的食指，圆圆的眼珠子眨了眨，又用尖嘴啄了啄它自己的羽毛。
萧慕岑笑着将它递到自己肩膀边，红羽像是能猜到她的意思，立马又跳上了她的肩。
“一起去御花园走走吧。”
“好，好！”红羽挥了两下翅膀，面露欣喜。
闻言，在院子里肆意奔跑的灰狼、黑獒和煤球立刻跑到了萧慕岑身前，摇晃着尾巴，一脸期待的表情看着她，那模样仿佛在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原本窝在屋檐下睡觉的橙子也睁开了眼，“喵”了一声后，跳到了萧慕岑脚边，撒娇似的蹭了蹭她的腿。
萧慕岑倒是无奈了。
若是在纭国皇宫，带它们出去闲逛不是什么大事，可此处是熵国皇宫，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它们一群小家伙带去御花园。闹腾都是次要的，灰狼和黑獒毕竟算是凶狠类“宠物”，带它们出去，它们会乱跑，也许受到刺-激时还会咬人。
它们待在黎清苑会更好。
萧慕岑蹲下身来：“今天不能带你们出去，你们就在院子里跑一跑好吗？”
她伸出手，灰狼率先凑到她手边，让她摸自己的头。
萧慕岑笑了笑，稍稍用力揉了几下。她又说：“等以后我们回纭国了，本宫一定让你们去我们纭国的御花园里到处玩，好不好？”
灰狼蹭了蹭她的手，期待的眼神褪去，虽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听话的走到了一边，找了个草丛窝在里面。
黑獒和煤球也各自去玩了。
萧慕岑一把抱起在自己脚边蹭着的橙子：“不过你嘛，本宫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带过去。”
“喵～”
草丛里的灰狼幽怨喊叫一声：“嗷呜——”
黑獒和煤球也略显抗议：“汪汪汪！”
萧慕岑笑出声来。
要怪就怪它们长得太快了，刚到黎清苑时明明还不算大，可这才过了多久，体型几乎大了一圈。是给它们的伙食太好了吗？
萧慕岑抱着橙子出了院子。
只不过萧慕岑想要在不被搀扶的情况下自己走去御花园，赤雪觉得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过让她慢些走，别着急。
赤雪走在她左侧，时不时给萧慕岑口头上的指引，让她避开那些会让她摔倒的地方。
萧慕岑怀里抱着橙子，但步子还算稳，没有踉踉跄跄，除去必要的拐弯，几乎是保持一路直行的状态到了御花园。
午后的御花园，自不止萧慕岑一个。
她和赤雪才往里间走了一会儿，便听见不远处有嬉笑声响起。从她们身边路过的宫女和太监恭敬着行礼，低头唤她一声：“昭缙公主。”
待萧慕岑离开后，他们才站直身体，继续做他们自己的事。
继续往前走了些，萧慕岑朝赤雪那边伸出手，赤雪立刻将自己的手伸过去，将她的手得以搭在自己手背上。
赤雪道：“殿下，前面是熵国三皇子和六公主，还有……那个十公主。”
萧慕岑眯了下眼。居然又碰见了他们。
犹记得花灯节那日在糖粘铺子，也遇到了他们三个。他们三个关系很好么？
只不过萧慕岑并不想和他们碰见，低声提醒赤雪：“绕开他们。”
赤雪正要应答，六公主李沁心却已经看见了她，眼神略惊喜的朝她喊道：“昭缙公主！”
萧慕岑：“……”
赤雪抿了下唇。
三皇子李其希和十公主李静笙同时转头看向萧慕岑所在，李其希眼中有点诧异，李静笙在看见萧慕岑时，一如既往的流露出些许不耐烦。
李沁心笑着走来：“昭缙公主。我听说你平安回来了，本想去看你，结果被太子殿下阻止了，都没来得及去黎清苑看望看望你。那日见你爱吃甜食，便给你准备了些，我这就让人把准备好的糖粘和蜜饯给你送到黎清苑去。”
萧慕岑笑意柔和：“不必如此麻烦六公主，本宫那里已经有不少甜食了。”
“都已经备好了，公主还是收下吧。”
李其希接话道：“昭缙公主不必客气，不过是些甜食而已，不是什么贵重得东西，收着无碍，不要你还的。”
萧慕岑笑了下：“既如此，昭缙却之不恭，便收下了。”
李沁心笑意盈盈：“我让人直接送去黎清苑。”
“多谢。”
李静笙环抱着胳膊走过来，没好气看着萧慕岑：“你来御花园做什么？眼睛都看不见，可别说你是来赏花的。”
李其希：“咳咳！”
李沁心连忙笑道：“昭缙公主，这是你养的猫吧。好像是只狸花猫，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橙子，的确是只狸花猫。”
李沁心还想再说别的，李静笙又道：“听说花灯节那天昭缙公主失踪，如今却又安然无恙的回来皇宫，其中细节，真是让人觉着好奇。不知道昭缙公主这样一位盲人，是如何做到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的平安回到这里的？”
“十公主为何如此好奇？”萧慕岑声音淡淡：“是不是那晚发生的事，有哪些不如你所愿了？”
“你说什么！”李静笙忽然恼怒：“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
李静笙要上前，李其希立刻拽住她，扯着她强行把她带离那里。
李沁心笑容里是难以掩饰的尴尬。她看了眼被拽远的李静笙，又转头看向萧慕岑：“昭缙公主，你别生气，静笙她脾气不太好，没有恶意。”
“是吗？”萧慕岑浅浅笑着：“六公主是觉得，十公主在本宫面前表现出的恶意还不够明显吗？”
萧慕岑脸上笑容依旧温和，话语也平静自然。可却让李沁心听完后，无言以对，无法接话。
还很尴尬。
萧慕岑道：“本宫知道十公主对本宫怀有恶意，六公主不必打圆场，非要说她年纪小不懂事。本宫也不过比她大两岁。”
李沁心：“……”
萧慕岑往前走去，李沁心犹豫了会儿，也跟着走上前。
萧慕岑听见身边有人走来：“六公主还有别的话要说？”
“只是觉得昭缙公主很特别。”李沁心笑了下：“你明明……你是个盲人，可却好像比我们看的清楚。”
“眼睛看不见，不代表感受不到。对你好的，和对你带有恶意的，区别很明显，不是吗？”
李沁心忽然笑了下：“是啊，很明显。”
她手下暗暗攥紧衣角，嗓子里却不由自主又发出一声笑。有些苦涩，与伤情。
萧慕岑听她语气有异：“你有心事？”
“我……”李沁心看向前边不远处的琼花：“我想跟我夫君和离，但父皇不准。”
“……”萧慕岑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多嘴这一问。
这种事情真是……
萧慕岑想转移话题，李沁心又道：“他是江南富商长子，哪怕娶了我，也免不了纳妾。三年，他纳了七个妾室，我实在是……”
她紧了紧手中攥着的那片衣裳，近乎咬牙切齿道：“我实在是接受不了。”
“……”
沉默片刻后，萧慕岑启唇：“可你是公主，他怎么……”
“我是公主，但却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只是一件被父皇送出去的礼物，我根本不想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
“……”
李沁心看向萧慕岑，笑了笑：“抱歉，忽然和你说这些，你有些不适了吧。我也不知道为何要突然说起这个。”
她抬手抹去眼角快要掉下的眼泪，她挤出个笑容，又道：“大概是因为看见你从纭国而来，被束缚在这幽幽深宫中，一时情难自禁，想到了那时候一样身不由己的自己。”
萧慕岑眯了下眼，嘴唇轻抿了抿。
身不由己……
也许李沁心真的是没有任何选择，似乎也挺可怜的。
可她不是李沁心，也不会成为李沁心。
她是萧慕岑。
这幽幽深宫，她总会走出去的。
储秀宫。
入夜时分，天色暗暗。殿内早已点起数只红烛于灯笼之下，旁侧桌案上的香炉内燃着沉香，几缕白烟自香炉上小孔透出，缓缓弥漫在空气里。
寝殿内只有两人。一袭艳丽却不张狂华服的女人端正坐于软榻之上，她身前，是跪着却腰背挺直的李沁心。
月贵妃面色严肃，神情凝重看着跪了一盏茶功夫，却未曾开口的李沁心。她忍不住叹息一声，严肃面容稍有和缓，却浮现出些许无奈。
她红唇轻启，眉头不自觉蹙起：“今日在御花园，你为何要与纭国那位昭缙公主说起你想和离一事？这得亏是本宫的人听见了，这要是皇后或者太后的人知晓，还不知道要如何猜测你！你是不是疯了，你难不成以为昭缙公主能帮你？”
兴许是被气到，说此话时，还忍不住重重拍了两下软榻。
李沁心抿了下唇：“昭缙公主与太子殿下交好，若是昭缙公主心生怜悯，在太子殿下面前为我帮衬两句，也许……”
“也许什么？”月贵妃愤愤打断她的话：“昭缙公主是纭国质子，她在太子面前的话哪有什么分量？你以为，太子会因为她的几句话便出手相助你？你别忘了，你自小养在本宫宫中，皇后忌惮本宫，太子是她亲子，太子怎么会帮你！”
李沁心紧紧揪着衣角：“太子殿下对昭缙公主颇有好感，如果……”
“你为何非要和离？！”
“……”李沁心咬了咬唇，却没回答。
“你的婚事是陛下亲自安排，你若非要和离，便是在打陛下的脸！”
李沁心紧抿着唇，泛红的眼中，泪光闪烁。
“沁心，不要胡闹，当初是陛下赐婚，你也已经嫁过去三年了，怎么就不能……”
“我累了，”李沁心哽咽出声：“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
月贵妃望着她，看她那般委屈，眼神中亦有些不忍，可事已至此，如何能改变？陛下所赐婚事，已结成三年，这时候要和离，陛下根本不会允许。不仅不会答应，反而还会责罚于她。
月贵妃叹息一声：“你知道的，陛下不会准许你和离，你之前只是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句，便被骂了，你忘了？”
“我不想再回江南了。”
“陛下不会让你留在皇城太久。”月贵妃又是一声叹息：“沁心，你一向乖巧听话，你父皇正因花灯节那日的爆-炸案而头疼，你懂事些，不要再说那些话让你父皇生气了，知道了吗？”
“……”
“沁心？”
“……是。”
李沁心失魂落魄走出月贵妃寝殿时，夜色深沉。她抬起头，乌云蔽月，亦不见星辰。漆黑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她眨了下眼，忽然笑了。然后有泪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滑落。
深夜，御花园中。
“扑通——”
沉闷一声，有重物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