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归来
街道成了另一条朝呜江,街角的一个浪打来,又使得时灵渔狠狠撞在身后的树上,瞬间一股钻心的痛传来,让她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
“水,怎么越来越大?”
英招被一声巨响吵醒,一睁眼的画面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天色昏暗,洪水汹涌,她们仿佛置身于暴雨雷鸣的朝呜江中央,周围漂浮着冲垮的房梁屋顶,灵川城残破得连贫穷也不剩了。
她差点儿抱不稳怀中父亲的灵牌,连忙低下头去寻时灵渔的身影,可惜天色暗沉,她根本看不清树下的人,只能听见一声盖过一声的水流声。
“公主姐姐,你还好吗?”
她向下问道,隔半晌也没有人回她,她顿时便慌了,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公主姐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她将手中的灵牌卡在两个树枝间,正想解了身上的腰绳,突然被人洒了一脸水。
“不要解开它。”
时灵渔出声警告她,英招听见她的声音更加委屈:“你怎么不说话,我还以为……”
阴沉的天刚好掩盖时灵渔的身影,更加没有让英招看见她颤抖的嘴唇和绑在古树上右手怪异的姿势,她连抽气声都控制地小心翼翼,装作无事发生柔声安慰道:“你不要解开身上的腰绳,也不要下来,我没事。”
她咬着唇忍耐痛楚,她的手在水的撞击和发带的拉扯下好像骨折了,又因为被水泡得发麻连痛都是一阵一阵的。
她觉得又冷又饿,身子重极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可能会死在灵川。
“英招,如果大哥哥来救你了,你帮我告诉他…”她说话断断续续,英招以为她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内容,其实是她失力,快要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
“您说。”英招问道,知道接下来的话很重要,她认真听着。
“你帮我告诉他,当初我们是被硬凑在一起,我准许他和离了…”时灵渔想到裴尚卿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他常常笑不入眼底,她其实都看见了。他是迫不得已娶的她,她也是知道。
“我准许他入仕,我也准许他重振裴家,就像林太师所说,他会是个好官。”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淌了泪:“真是我的错,我竟然耽误了他那么些年……”
“英招,到时候让你舅舅去找他,他会帮你的。”
听到这里,余英招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她哭着喊道:“什么找他,是你答应我的,又不是他,你是公主殿下,你不能…说话…不作数…”
时灵渔想起了刚到这里时,什么都不懂,不愿意出门就在公主府里斗蛐蛐,投壶,她输了便不依,嚷着重来,她是公主,大家都让着她,任她随意反悔。
只有裴尚卿,气得她到舅舅那告状,结果被他在皇后那反将一军。
她从来都是说话不作数的,除了对他。
他怎么样了,可是安好地待在大齐。其实英招说对了,她真的想他了,从他去徽州便想了,要不然谁会去偷周屠夫的鸡啊。
时灵渔不敢去看余英招的脸,她将一个小姑娘孤零零扔在树上,这在上京,可是要被群臣进谏的,她恍惚间觉得身上好像不痛了,水也变浅了,想嘱咐几句话,还没开口人就昏了过去。
梦中有个中气十足的嗓门一直在吵她,扯着嗓子唤她:“殿下!”
裴尚卿先是转至朝呜江口堵堤坝,水小后又赶紧驾马入灵川。
到时城内水位已经低了很多,马蹄一路踩水,赶往南城门。
他远远就看见城门后以身挡水的人,他们像是没有感觉的木桩,嘴唇冻得乌紫也不变换动作,他下了马抬头往城楼上搜寻,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他的心一沉。
“殿下!灵川城门快破了!”赫旦常年呆在战场上,嗓门儿不自觉的大,此刻看见松动的城门,情急之下低吼出声。幸好这话被水声淹没,没被人听见,裴尚卿冷凝了他一眼,他也知道是自己失言,低头改过来,“郎君。”
裴尚卿没功夫搭理他,他看着大家僵硬的身体,想必让他们迅速撤离也是做不到的。
“赫旦,听我命令救人。”
赫旦看他严肃的表情,尽管心里没有把握,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信他。
裴尚卿说完将目光投回城楼上,有目标地四处搜寻。
“裴尚卿!”忽然赵湛从瞭望台下来,对着他喊道,见他看过来,将一根木头似的东西从城楼上抛下,“接着!”
裴尚卿伸手接住,赫然便是税老的那根拐杖,从前左武将军亲手所制,与杏木城门所属同一类木材。
“她在城南!”赵湛恐他听不清,将半个身子探出城楼,手指指着一个方向,大声说道:“我看见她了,城南古树街!”
裴尚卿握紧手中古老质朴的拐杖,对着赵湛点头,又对着赫旦及身后的大齐将士下命:“救人。”
裴尚卿顺着墙面走到城门处,将手中拐杖卡进门后的闩孔处,与此同时赫旦与其他大齐将士们一手提一人,将城门后的人全转移至城楼上,他们刚刚站定,就听见一声巨响,城门被腰斩而断,门外最后一波洪水灌进城内,四处喧嚣奔腾。
阿川心有余悸,差一点儿,他们就如损坏的城门,被越冲越远。
他想向救他的男子道谢,他知道他的身份,顿时间自卑感占据了他的心,自愧不如人,当他转头,才发现人早已离开。
裴尚卿找到时灵渔时,她被水淹得浑身湿透,身上那件他送她的衣裙早已面目全非,她手怪异的姿势,她说的每一句话像是闷拳击在他的心里。
“殿下,让末将去救西夏公主吧。”赫旦在耳边请命,“如今陛下重病,素秋娘娘将监国太子令带给三殿下,自是不能与西夏王室再有瓜葛。”
裴尚卿并未理他,只向着时灵渔走去,赫旦急了,连忙上去拉住他:“殿下……”
裴尚卿冷列的眼神落在他抓住衣角的手上,他像是被蜜蜂蛰了般瞬间弹开,声音也不似之前强硬:“殿下…不可……”
“赫旦,是否因为孤的舅舅与你颇有一番交情,便使得你以为能像训小辈那样训孤?”裴尚卿理了理被他捏皱的衣角,将素秋交给他的太子印从怀里拿出来,他看也不看一眼,不屑地向赫旦扔去,赫旦被吓得双眼瞪大,赶忙去接,直到将印护在怀里,才长松口气。
“不过是块破石头,没有这块它,孤依然,是这大齐太子。”
赫旦听了他的话,心底震惊的同时也暗暗收了平日里不该有的心,此子,心智堪比其父,就不知他是否能够完成大齐先辈的夙愿——逐鹿四野!
他不想他与时灵渔太过亲近也是害怕他最后忍不下心来攻打西夏。
他内心几番抉择间,裴尚卿已经将人给救下来了,他看了不过一眼,便心生同情。
芃阳公主小小一只被抱在殿下怀里,早已昏了过去,手腕上全是勒出来的血痕,手臂姿势怪异,看样子是骨折了,殿下的眼里满是怜惜,抱她的姿势小心翼翼,生怕又将她弄痛。
“去救树上的女孩。”
他经过赫旦身边时撂下一句,赫旦赶忙去将树枝上的英招抱下来,等他回头,人都没影了,赫旦一时凝噎,朝街角大声喊道:“殿下!———救到哪里去啊!”
时灵渔是被渴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房顶,怔松了片刻,有人拿着杯子走近,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的右臂被东西固定住,身上没力气,也没法撑身坐起来。
“你该好好休息,就这样喝吧。”赵湛将水杯凑到她唇边,时灵渔实在渴极了,就着他的手喝起来。
水解了渴,她才偏过头,顿时牵动右臂,疼得她皱起脸,她的目光在房里四处搜寻,恰好此时门响,时灵渔希翼地看向门处,见是朱夷端药进来,她才暗淡了眼,将头往里处偏去。
“公主姐姐醒了,喝了药再休息休息。”英招跟在朱夷身后进来,见时灵渔的动作,连忙将药端至她身前。
时灵渔闻见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她内心难受得紧:“我不想喝药,我想出去看看。”
“你手受伤了,怎么能出去呢。”赵湛为她掖了掖被子,柔声说道:“水已经退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是呀,是呀,公主你也不必那么操累了,徽州停止泄洪,如今灵川的水已经退了。”朱夷也跟着附和道,又向英招使了个眼色,英招机敏,也软着声音劝道:“是呀公主姐姐,休息好了再出去看也不迟,到时候大伙都要谢谢你呢。”
时灵渔本来人就不舒服,说话声音也虚弱,见他们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就想自己努力挣扎起身,正在此时,一声门响,她也顾不上去看了。
“公主要做什么?”
不过是一句轻声询问,也没有说重话,立刻让时灵渔红了眼眶,她抬起头,果然是他。
她昏迷前果然是看见他了的。
“尚卿…”她委屈地叫他的名字,看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似乎也是怕吵着她。
“公主姐姐想去外面看看……”英招替时灵渔回答,裴尚卿听见这个要求一愣,英招又说道:“我们正在劝她躺下好好休息。”
裴尚卿坐在榻边,看着因她起身而滑落腰间的被褥,伸手想要将它掖好。
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时灵渔死心,哽咽着声音问道:“你也希望我躺下休息是吗?”
裴尚卿闻言一愣,失笑道:“不是。”
他替她擦了泪,随后将被褥掀至一旁。
“我要扶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