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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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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时灵渔昏迷的这些时辰,徽州停止了泄洪,大水来得快退得也快,只留下淹没脚踝的黄泥,西夏的士兵们正在清理街道,大齐的兵将正在为从京山寺下来的人们分着粮食。

    时灵渔被裴尚卿扶着走出督军府,一路见过对着自家残墙破壁痛哭流涕的人们,谁能想到不过是每年都会历经的大水,怎么这一次,自己的家就没了呢。

    “我从上京带来的那六辆马车,你让朱夷从京山寺带下来,那里面是石灰粉,给他们用用吧…”

    时灵渔的声音很轻,为灵川的百姓做着安排,洪水过后容易有疫病,石灰粉能抑制疫病发生蔓延。她面色平静,说道:“走之前,我去找过素映,房租都还未还清,又借了她一大笔外债。真是…罪过…”

    她转过身,面对着身侧之人,右手垂直在一旁,眼角红红的,眼泪被她憋在眼眶里久久不落,半晌才哽咽着说道:“尚卿,我有点想家了,我想舅舅,想茗香,想素映,想太子表哥,想皇后娘娘,连林太师我都想,而我不过离京才几个月。”

    时灵渔想到他去徽州的那两年,甚至及冠礼都错过,她心里的内疚快要将她淹没。

    “尚卿,你离家那么久,委屈吗?”

    委屈吗?

    裴尚卿从未想过,他向来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看她哭得那般伤心,自己好像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他伸手去触摸她睫上的泪珠,心仿佛被虫子啮噬一般不是滋味,那一滴泪落在他手上烫得他心紧。

    他避开伤处抱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抚,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我走的那两年,你有没有想我?”

    时灵渔难过得说不出话,埋在他怀里重重点头。

    裴尚卿笑了,胸口激荡,将她抱得更紧,这么些年的苦与痛便全忘了:“有,那就不委屈。”

    赫旦从街角走过来时,就看见一对壁人在废墟中相拥,尽管女子身着布衣,但还是掩盖不了她身上天家贵胄的气质。他承认两人是郎才女貌说不出来的般配,奈何素秋娘娘有命,定不能让三殿下与西夏皇室再有拉扯,他握紧了袖中的监国太子印,上前一步唤道:“殿下!”

    瞬间冷冽的目光就像一只冷枪向他刺来,他被这气势压得抬不起头,心里如鼓乱跳,先前想好的措词再说不出口来。

    时灵渔闻着鼻尖传来杜松子的气息,这比安神香更能安抚她的情绪,她闭眼在他怀里享受这难得的一刻谧静,不期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吵得她睁开眼。

    她从裴尚卿怀里探出头,来人身高马大,抱拳双手交叉于胸前,行的是大齐的礼节,时灵渔定睛一看,好家伙,他的一个拳头,都快抵得上她的一个头了。

    “这位是?”她虽惊讶,但是面上却不显,来人垂着头,她只能向身侧之人看去,却没想身侧之人脸寒得像块玄铁,她无奈又只得小声哄着,“大齐的将士,咱们还是得尊重,这样方得彰显我大国之风范。”

    裴尚卿“嗤”笑了一声,垂着头的赫旦知道这是对自己那句“殿下”的回应,他现在百分百相信,如果他当着这位芃阳公主的面说出他大齐皇子的身份,自己绝对活着走不出灵川。

    时灵渔尴尬得要死,裴尚卿阴阳怪气,对面的人又一直垂着头,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三人就这样僵着,直到赫旦实在受不了这冷入寒云的气氛,特别是落在自己身上快要将自己粉碎的目光,这才开口,却也不再唤裴尚卿殿下,只对着时灵渔调转话锋:“芃阳公主殿下,末将是大齐赫旦。”

    身旁响起一声冷哼,依然没有阻挡时灵渔睁圆的眼睛,她结巴着向赫旦走近几步:“你…你…你是大齐赫旦?”

    那个将来陪同大齐新君将西夏打得溃不成军的赫旦,时灵渔当初想着与大齐借兵,却没想过赫旦本人会来灵川,只是此刻见到真人,倒没有传说中的冷面寒铁,反倒还……

    她找不出词来形容了……

    赫旦心紧啊!

    时灵渔叫他的名字一声,他就心颤一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他连忙抬起头,笑着解释道:“裴驸马到大齐借兵,末将恰好与他父亲有些渊源,自是不能让灵川陷入危难之中。”

    一张脸出现在时灵渔眼前,倒是极配他的身材,两道浓眉像是两把大刀,被烈风雕刻过的鬓角凌然,嘴角虽然带笑,可眼底的血性让他和未上过战场的小毛兵很好的区分开来,双臂肌肉勃发,一看就很有力气,丝毫不让人怀疑他能徒手将人捏碎。

    时灵渔一看到他的模样,不可避免的想起书中他受他主子的指使诛杀曲柔存,虽说自己被曲柔存害死,他也勉强为自己报了仇,但是他在西夏皇宫胡作非为的事,她可不会忘记!

    “那也不用亲自来啊。”时灵渔小声嘀咕,在内心翻着白眼,不过他此番是来营救,自己也不能做得太过火,大齐与西夏还未撕破脸面之前,她可不能破坏两国盟交,冠冕堂皇的话她还是会讲几句,“此番前往,当是幸苦将军了。”

    赫旦常常因为自己的脸长的得凶神恶煞,是大齐皇城传说中使小儿夜哭的“夜叉”,而感到苦恼,比如此刻自己明明是笑着的,不知为何那芃阳公主还是有一丝敌意。

    他无奈解释道:“末将来也不全是为了那点渊源,还是为了公主殿下。”

    “为了我?”时灵渔这下是真被搞糊涂了,“可是我与将军,素不相识啊。”

    赫旦偷偷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裴尚卿,见他没有多余的表情,这才又解释道:“是素映,她与我寄的信。”

    江素映的父亲身前曾在裴仲羽麾下,虽然不同阵营,但在没有战争的岁月里,三人曾结拜为兄弟,江慕死前曾向大齐去信,委托赫旦将来若有需要,还望帮衬孤女。

    “她从前从未打扰过我,我也没有去干扰她在西夏的生活,直到此次寄信,我知道素映那丫头因为她双亲之死有些孤僻,但是公主是她唯一的朋友,世侄女如此求我,我又怎能不来帮忙呢。”

    时灵渔承认,是她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事情本来还未发生,她也一定不会让它发生,此刻又怎么能迁怒,她向赫旦行了一礼,作为刚才自己无理的道歉:“赫旦将军,欢迎你到西夏。”

    赫旦也握拳相交于胸:“殿下客气。”

    此刻忽然有好些人从街角跑过,边跑嘴里边催促着:“大齐为灵川送来了粮食,就在县令府,大家快去啊!”

    时灵渔听着,更感愧疚,千言万语道不尽,只化作唇边一句:“多谢。”

    县令府因为王其福的贪奢纵乐,每年一加固,倒让这成为全灵川唯一完好的地方,时灵渔一行三人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排好了长队,一缸一缸的番薯从屋内搬出来,也是奇怪,平日里不觉美味的番薯,此刻隔得老远,都能闻见香甜的气息。

    排队的百姓们一阵燥乱,他们不想刚从水里逃生,转而陷入饿死的恐慌中,看见食物端上来,一个个都往前挤,分食的大齐兵将害怕他们将东西挤翻,声音不免大声了些:“不要挤!大家都有!”

    众人完全听不见,大齐兵将想着自家士兵也还没有吃东西,叫了几个人到缸子左右两边守着,也就随他们去了。

    食物被分发进大家手里,他们拿过便走,吃了还得想接下来可怎么活呢,或许要准备离开灵川了,毕竟房子也没了。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离县门不远处的一块断裂房梁旁,低垂着头,县门前人烟似火,吵嚷声都没有打扰到他,他就那样孤零零地坐着。

    时灵渔走到队列里排队,她的衣衫都被冲走了,原来身上那件也使不得了,裴尚卿为她去找灵川妇女借了一身衣裳,此刻她穿着寻常布衣,大齐兵将也认不得她是西夏公主,见她右臂受伤,就多给了她一个番薯,她笑着拒绝:“不用了,一个一个。”

    兵将们见她不要,也不强求,点了点头收回了那个番薯,还没到手里又被下一个人抢走,他终于忍不住骂道:“少不了你吃的,抢什么抢!”

    时灵渔听见身后气急败坏的声音,拿着番薯走近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老人家慢慢将头抬起,时灵渔才发现他是谁,忍不住将番薯递近了些:“原来是税老啊,吃点东西吧。”

    税老在断裂房梁旁愣坐了很久,他对着时灵渔缓慢地眨了眼睛,才将目光颤颤巍巍地落在她手上的番薯上。

    他的身侧并没有往常使用的那根拐杖,害怕他够不到,时灵渔又将番薯递至他面前:“吃吧,还是热的。”

    税老看着那块番薯,伸手慢慢接过,他递到嘴里咬了两口,没有知觉地嚼着,嚼着嚼着就哭了,喉咙处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老态龙钟的眼里尽是泪,手下却眷恋地抚摸着一旁的断梁木材:“灵川没了…没家了……”

    时灵渔看着他抖着手将那块心酸的番薯全咽进肚子里后,才听清楚他的声音:“多谢芃阳公主解救灵川百姓,殿下德泽光被,百岁千秋。”

    不知是谁听见了税老的声音,有人愣在当场,有人也不再吃手里的番薯了,在县门口排队的人也转过身来。

    那个身穿布衣的女子,就站在残垣断壁之间。

    不知是谁先唤起,最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响彻灵川。

    “公主殿下德泽光被,百岁千秋!”

    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唤过她公主,时灵渔想就算她回了上京,灵川之行也永远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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