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泄洪
赵湛到达南城门时,马车已经走不动了,他们弃了马车,其他几个士兵压着王其福,蹚水上的城楼。
城楼下丈高八尺的城门,此刻正向两边大开着,灵川就像一个不见底的洞,源源不断的水从外面灌进来,势必要将它填满。
城内未来得急撤离的士兵全挤在城楼上,见赵湛一行人上来,赶忙迎了上去。
士兵们准备行礼被赵湛挥手阻止,他俯下身往城门看去,视线却被城墙挡住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外面的水不停灌进来。
他死死握紧拳头,声色俱厉地喊道:“为什么不关南城门!”
朱夷用破布将王其福的嘴塞上,正在检查他绑手的绳子,闻言啐了他一脸口水转过身回话:
“殿下,这南城门当年是一整块枣木雕刻而成,其重无比,需要十多个成年男子同时推门才能关闭,而且,”
他欲言又止,最后才慢吞吞地说道:“而且城门三年前早坏了,王其福说反正每日有官兵值守,就不用费那劳什子的钱去修门…”
“荒谬!”赵湛简直要被气笑了,灵川临界大齐,没被别人攻打简直是上天保佑!
看着被水淹的街道,他思忖着解决办法,沉吟片刻问道:“现在安排人去关门,还能行吗?”
朱夷摇摇头:“不行了,门陷进了淤积的泥沙里,推不开了,就算推开了也需要有人一直在门后施力……”
赵湛知道他的意思,需要人一直站在门背后,以人墙挡水,谁也无法预计这次的水有多大,挡水之人要么被水冲走,要么…被已经损坏的城门砸死砸伤。
阿渔,你早已知道了南城门有损,才会不耗费精力在城门治水,转而选择转移百姓是吗?
“殿下,如今怎么办?”远处有浪打来,对于早已见过灵川发大水场景的人,知道这是水快要来了,他焦急地望着赵湛问道。
他们如今在城楼上,自然没事,可城中还有其他人,还有…芃阳公主。
赵湛的心揪紧,此刻的为国为民,孰轻孰重早已偏颇,谁都没有阿渔重要,他的阿渔还在城内,他现在只想让她平安。
“关城门。”
他面色凝重,沉声吩咐:“本督军与你们一起,关城门。”
朱夷内心激荡,暗叹这位六殿下好胆魄,竟是可惜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猜忌,年近弱冠还未封王,他与裴郎君也不遑多让,如此出色的儿郎若不能成为朋友,那便只能成为…敌人。
他为自己内心这个大胆的想法心惊,连忙垂头不让人发现他的异样,抬头接令之际却看见一群人护拥着往南城门涉水而来。
他还未说话,身后的士兵便狠着声音斥退他们。
“哪里来的贱民!城楼也是你们配上的!”
那人群中有老有少,年轻男子倒是没见着几个,妇孺老幼被围在里面,互相搀扶着走来,就算有士兵凶狠的声音,也没有阻止他们的步伐。
赵湛在人群里看了又看,可惜隔太远,只能看见他们身上穿的大概衣服的颜色,还有老人家花白的头发,脸却是怎么也看不清。
他想将眼睛睁大,可惜这几日并未好好休息,他觉得眼睛干涩疼痛,脑袋竟是昏昏沉沉站也站不稳,多亏朱夷扶住他,才算勉强稳住身体。
“朱夷,你快看看,她在里面吗?”他迫切地询问。
朱夷一脸难色,赵湛看不清,他倒是看得清楚,里面,都是灵川的奴籍,没有芃阳公主的身影。
他斟酌地说道:“隔太远了,臣没看太清。”
赵湛没听他的话,尽管脸色还很苍白,他推开他重新站定,一步步向城楼下走去:“快,去接他们。”
“可是殿下,奴籍不允许上城楼。”朱夷提醒道。
赵湛脚步一顿,想起了时灵渔在马车内说过的话,他轻笑道:“有人说他们是被冤枉的,我相信了。”
他脚步不停地走下城楼阶梯,正好人群也走到阶梯口,水已经漫上阶梯,为首的年轻男子,单手抱着孩子,一见他向他行礼,他看向他空着的一只袖管,想起了他是多天前县令府的那位独臂男子。
“先上来吧。”赵湛向他们点头,眼睛扫过乌压压的人群,放松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阿川看见他的表情,愧疚地解释道:“她没跟我们一起,她自己一个人去寻孩子了。”
“她让我们先上城楼,说自己会赶过来。”阿川说完看向赵湛身后,又将头抬高看向高高的城楼,惨白了脸,“怎么…她…她还没回来吗?”
说完又是一阵洪流涌入,站在台阶下的人站不稳身子,好几个被冲倒了,多亏围得紧的人一把抓住,才不至于被冲走。
赵湛赶忙吩咐人将孩子妇女老人扶上来,自己一个人便准备向城门走去。
“殿下!”朱夷看出他的想法,心惊的同时就想去将他拽上来。
“朱夷,既然有人还在城内,这城门是非关不可的了。”赵湛目光坚定地向前走去,朱夷便只抓到了他褪下的长袍。
他将长袍交给身后的士兵,撸了撸自己的袖子也向城门走去:“末将随左武将军驻守灵川已有二十余年,这大大小小的水不知经历过多少,妈的,不过是水而已,又不是刀枪火海,何以惧哉!”
他们靠着城墙,缓慢地挪到城门,朱夷推了推城门,纹丝不动。
他向赵湛摇头喊道:“下面有淤泥,挡住了!”
赵湛正准备俯身用手清淤,被人拉住。
“殿下一夜未休息,让我们来吧!”
阿川将他推至身后,和其他几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弯下腰清理起来,顺便为赵湛挡住前方水势,“芃阳公主是为我们而来,我们虽身份低微,也懂得有恩必报。”
他们三两下就清除了淤泥,但是整块杏木城门,又加上湍急的水势,这么些人根本无法推动它。
“我们也来!我们也来!”
“不过是水,何以惧哉!”城楼上其它士兵也高声喊道,向下边冲来,边冲边喊,声音整齐得和战场上的号子没什么区别。
二十几个人前前后后向城门推去,城门缓慢地动了,城楼上只剩些老弱妇孺们,他们兴奋地高喝,当门关得严丝合缝后,他们高兴地欢呼。
下面的人也痛快地喊叫,特别是朱夷,笑声震得周围人的耳朵疼,他看了一眼阿川的断臂,对着他扬眉赞道:“不赖啊!”
阿川也不在意,单手推门更加用力:“承让。”
大家看着水位沉了一些下去,拧紧的心都松了口气,但是谁也没人放手,都保持着推门的姿势,他们心里都清楚,南城门是坏的,只要后方没有推力,这水总会找准机会倾泻入内。
“殿下,你上城楼去休息休息吧,我们在这撑着。”朱夷见赵湛身子单薄,眼下青灰更显,不忍劝道:“你这都几日未休息了,我们在这撑住便好,公主殿下机敏,想必已经上了其它城楼躲上了,您别累坏了身子。”
赵湛看见已经降到膝盖的水位,是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力不从心,他点头也不犹豫,步上城楼,登上瞭望台,灵川城大半街道都在眼下,他四处搜寻时灵渔身影。
时灵渔被水打倒,刚好撞到身后的古树上,疼得她一抽气,不小心就呛了两口水,嘴里进了沙子。
她借力手中的发带爬起来,头发脸都打湿了,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公主姐姐,水小了。”英招红着眼眶坐在树枝上,一直想伸手够她,可惜她太小,根本够不上。
时灵渔吐了两口沙,才勉强能开口说话,见她在上面一扭一扭的,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给我坐好,我自身难保,掉下来了,我可救不了你!”
英招顿时就不敢动了,将主树枝抱得更紧,她小声问道:“公主姐姐,水要比刚刚小些了,我们现在离开吗?”
时灵渔也发现水小些了,想必是南城门那里在关城门。
六哥……
她没想让他关城门,他只需要将阿川他们带上城楼便好,她来灵川第一日就发现那城门是坏的,需要人力关闭,而且还必须要人力支撑,不然就会被水冲开,有这功夫,不如多转移几个人。
她当时想得是,反正灵川都是空城,南城门也就无所谓开合或关闭,结果没想到,自己被留在了城内。
“不走,就在这里待着,有人会回来救我们。”
时灵渔将套在手臂上的发带又挽了几圈,重新换了个更加稳定身子的姿势。
“是那个大哥哥吗?”英招好奇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时灵渔一愣,她当初将裴尚卿派去大齐,其实是不希望他此时回来的,她害怕他死在灵川,但是当他走后,一股强烈的预感占据了她的内心,他一定会回来。
是的,他肯定会回来。
“他是我夫君,你得叫他驸马都尉。”不知为何,时灵渔突然很想和她显摆,尽管她才七八岁,还什么都不懂,但时灵渔还是自恋地分享道:“你不知道,他是我老师最好最聪明的学生,没想到被我收编了,我和裴尚卿成亲的时候,林太师的胡子都快炸了,恨不得把我贬离上京……”
英招什么也不懂,但她默默地听着,听时灵渔说这几年她与裴尚卿之间发生的事。
她陪他过生辰,为他寻生辰礼,他们早春比赛放风筝,她不小心亲了他,他告她非礼……
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很快乐,眼睛都在冒小星星,嘴角抑制不住的笑。
英招不知道他们在上京有多快乐,但是她很确定一件事。
“公主姐姐,你想驸马都尉了是吗?”
时灵渔倾诉的心情顿时被打破,她尴尬地反驳:“哪有!”
“娘想起爹的时候,耳朵也会红。”
她想了想又说道:“舅舅曾经说过夫妻两人分开是会互相想念的。”
“舅舅还说爱要大声说出来。”
这小破孩儿!谁是她舅舅,简直误人子弟!
“好了,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安心等着吧。”
时灵渔得慢慢歇着力气,她一天一夜没休息过,此刻背靠着古树微眯着眼,英招也知道她没休息好,乖巧地坐在树上,没有吵她,街道一时寂静地可怕。
时灵渔是被一阵一阵水浪打醒的,她睁开眼睛,水已经涨到了她的腰际,她抬头望了一样英招,稍稍安心。
那小破孩还聪明,知道睡觉要学着她把自己捆在树上。
她重新看向漫到腰际的水,伸出空手捞了一把,黄色的淤泥在减少,沙子反而增多了,这是朝呜江的水。
徽州泄洪了,朝呜江容纳不了那么多水,决堤了,现在街道漫进来这么多水,那南城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