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贵重
这是一座破旧的戏楼,里面的楼阁雅座还未腐朽,时灵渔找到这里的时候,戏台上围坐了十几二十个人,他们挤在一起抱团取暖,水从街道漫上了戏楼,还没没过戏台。
他们的衣服破旧,女人小孩和老者都被护在里面,外面围了零星几位年轻人,见时灵渔进来,才将目光转向她。
时灵渔有些害怕,被剥夺良籍的人,有像陆西杳母女那般被冤枉的,也不排除是真犯了事的,她心里有些发怵,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却怎么也没看见那两张熟悉的脸。
“你是谁?是来驱逐我们的吗?”人群中有人质问道,语气有些急躁和不耐烦。
大家听见这句话都面露恐惧,这里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栖身之地,除了这里,再没地方可去。
饿到极致的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暴躁易怒,顿时就有人吵嚷起来:“滚出去,滚出这里!”
他们没吃什么东西,骂了不过几句就没了力气,时灵眼这才向前走近几步,一边观察戏楼的结构,一边安抚:“大家不要担心,我是特意来找你们的。”
她斟酌着出口的话,唯恐将他们再一次惹怒。
“这里不能呆了,戏楼荒了太久,木柱房梁被水一泡就会倒塌……”
还未等时灵渔说话,就又有人吵起来。
“看,果然是来赶我们走的,我们还能去哪里!看你不像本地人,你是上京来的吧,灵川原本富庶,就是你们上京来的人,打着为我们好的名义,将它糟蹋成如今模样!”
“你们一边嫌弃,一边捞钱!”
“对啊!外面都是水,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们就待在这里,我夫君就葬在此处,我就在这里陪着他!”
此起彼伏的吵嚷一声高过一声,这些受了冤屈的人,比之前哭闹着要死在家里的人更加难搞,时灵渔太阳穴跳得疼,被水打湿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打颤。
她捡起散落地上的木椅腿,快步走至戏台一角,对着下方承重的柱子就抡了上去,只听“轰”地一声,原本还完好的戏台子顿时垮塌大半,吓得戏台上的人都往相反方向挤,戏楼内顿时没了嘈杂的人声。
“这戏台子,我一个从上京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毁了大半,你们还要待在这里吗?”时灵渔质问道。
众人被她的动作吓着了,面面相觑,都不说话,唯恐她手中的木椅腿,最后抡到自己身上。
时灵渔见他们害怕,扔了手上的木椅腿,向他们走近了几步,双手张开,沉声说道:“这件衣裙湿到了哪里,外面的水就涨到了哪里。”
“你们还看得清上面的花纹吗?”
众人一时无言,都看着时灵渔,她整个衣裙粘满了黄泥,外面的轻纱裹在一起,看起来比他们还要狼狈。
可即便这样,还是有人小声嘀咕着:“这条弄脏了,换一条不就行了,上京的贵人又不差钱。”
周围安静,这声音不可避免地钻进了时灵渔耳朵里,她没有生气,只将目光垂下,看向裙摆。
那里原来有好几只衔尾的胖红鱼,她还清楚地记着它们的位置,可惜现在被泥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我最喜欢的裙子,它是独一无二的,我穿着它在街上乱窜,四处挨雨,我从外面涉水而来,我将它弄的面目全非,我很心疼但是我并不觉得可惜,只因为我在救人。”
“有人告诉我要分得清孰轻孰重,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又怎么能够放弃呢,人命可贵重得多。”
时灵渔重新将目光投向他们:“现在,你们愿意跟我走了吗?”
众人沉默,还未考虑好究竟要不要跟着走。
时灵渔一口老血梗在心里,说了这么多,竟然完全没用,她此时非常非常非常想念裴尚卿,他脸皮厚,又能挑唆,黑的都能嚼成白的,这大场面没他怎么能行。
“我愿意走,我知道你是谁,芃阳公主。”
人群中有年轻的声音响起来,时灵渔差点喜极而泣,完全忽略了他直呼自己封号的不尊敬。
时灵渔搜寻他的身影,看见他时眼睛微微睁大,是入城那日在县令府的断臂男子。
“阿川,你确定吗?”
周围有人问他,他点了点头:“税老,待在这里也是死,不如自己去寻一线生机。”
经他一说,好多人都愿意松口,那被唤做税老的人也挣扎着身子站起来:“好,那大家都一起。”
说完他看向时灵渔,杵着拐杖行了个礼:“幸苦公主,特意来寻我们。”
时灵渔正要回礼,被他阻止:“您是公主,自是不必向老身行如此礼节。”
时灵渔疑惑,自己行礼他竟然看得出来。那名叫阿川的年轻人解释道:“税老年轻的时候,曾在督军府做过几年军师,礼节礼仪也识得几个。”
时灵渔了然,也不研究其它,组织着人群撤离。
大家走出戏楼,才发现水又涨了点,都快擦着时灵渔大腿了,她连忙吩咐着:“大家扶着走,老人妇孺在中间,有力气的把小孩抱起来。”
一名女子四处张望,急得快掉眼泪:“阿川哥,英招,英招她不见了。”
“她之前一直念叨想要回家,我一时没注意,她就不见了。”
阿川单手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扭头看了眼人群,里面果然没有英招的影子,他声音不免大了些:“为什么不早点说!”
那女子见状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我以为她会回来,现在…现在我们要走了,她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阿川将手中的孩子递给女子,就想转身去寻人,那女子本就小巧,被小孩压得站不直身子,在水里左右摇晃。
时灵渔实在看不过眼,将那孩子重新抱回阿川身上:“她在水里自己行走都困难,怎么能抱得了孩子,你是男子,这些老弱妇孺需要你护着。”
时灵渔说着将袖口挽高了几分,阿川一时脸红,就算是灵川女子,也不会将自己的手腕露出来。
时灵渔没发现他的异样,双手叉腰自顾自地说着:“我能找到英招的家,我去把她带回来。”
阿川听见她的话,脸上的红色褪尽,不等他说话,时灵渔就向前走去:“你们一直往南走,上南城门,那里有人接应你们!”
她嘱咐的声音响彻空旷的街道。
“不要担心你们的身份不能上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么过错,往我身上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人们的内心反而越来越激昂。
税老被人扶着走上前来,他拍了拍阿川完好的那一侧肩,被那抹越来越小的背影恍惚了眼睛。
“是小老儿老眼昏花了,怎么感觉看见了敏文大长公主。”
阿川收回眼神,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想说什么也无法开口,最后只说了一句。
“上南城门。”
时灵渔从来没在水里待那么久,感觉自己的腿都快泡白了,对水的厌恶又升高一个台阶。
找到英招的时候,是在她母亲的白粥铺子,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了,正蹲在白粥铺子的灶台上,怀里抱着个东西,小小的身影团在一起。
“余英招,你怎么偷偷乱跑,小心你母亲揍你!”时灵渔明明想好好讲道理,结果发现在“造反”的小孩面前,好脾气只存在自己的想象中。
英招之前还憋得住泪,在看见她之后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抽泣地说着:“母亲常常对着爹哭,爹没了她会伤心的。”
时灵渔没能听懂她的话,小孩子又哭得洪亮,吵得她头疼:“今年清明,没去祭拜吗?”
“没有,没有,我爹爹连墓碑都没有,只有这个。”她哭着将护在怀里的东西亮给时灵渔看,时灵渔一瞬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说不得多疼,但是有些麻,从心尖麻过了全身。
“没人来找你怎么办,被水冲走了怎么办?”她不自觉地就缓和了表情,放轻了声音:“你娘呢?”
“娘去临县给舅舅寄信去了,让我在小州姐姐家待两天。”她哭着哭着声音小了许多,也知道自己私自溜走做错了事,“我让小州姐姐担心了。”
时灵渔想到那女子吓来惨白的脸,走近在英招面前伏下身子:“你自己向小州姐姐道歉,拿好你爹的灵牌,我带你离开。”
英招止了哭,抽噎着问道:“你是要背我吗?”
“干嘛,你还想让我抱你,你那么重,我可抱不动!”
时灵渔拔高了声音,向来自己都是被人背,被人抱的,什么时候受过这苦,这小破孩还嫌弃!
英招攀上她的背,她反手啪啪两下打上她的屁股,小孩子没忍住又要哭,时灵渔威胁道:“不许哭,不然丢了你。”
时灵渔背着她向南城楼走去,期间一度被她压来喘不上气,明明感觉走了很久,结果连这一条古街道也没出,她累得不行,倚在一棵古树旁歇气,英招摸着她头上的发带赞美她:“公主姐姐,你挽的头发真好看,是那个大哥哥帮你挽的头发吗?”
时灵渔喘着粗气没功夫搭理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英招四周望了望,有些疑惑:“那个大哥哥不是一直跟着你吗?怎么不见了。”
这次时灵渔没忍住,声音恹恹的:“他昨日就走了,还没回来呢。”
余英招听了她的话往上一纵,想要越过她的肩看清她的表情。
时灵渔连忙稳住她的身子,啪啪两下又上了屁股:“干嘛乱动!”
“不是,不是。”她像是很高兴,时灵渔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听清了她在偷笑:“那公主姐姐昨日夜里没拆发髻就睡觉了。”
时灵渔羞恼,顿时就想将她放在树枝上,自己走了:“什么没拆发髻,我昨日一夜没休息呢!”
时间紧迫,自己怎么敢睡,这小孩!
时灵渔反手,又想拍在她屁股上。
“公主姐姐,你快看,水面起波浪了!”英招的一声,将时灵渔的目光拉扯到水面,只一眼又迅速抬头。
“快,树上去!”
英招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听话,够了半天爬上一截树枝。
坐得高看得远,此刻不止她们脚边,整个街道的水面都起了波浪,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稀奇地将头伸远,直到树下的动静传来,才低下头。
“公主姐姐,你在干什么?”
只见时灵渔取了发带,将它绕过古树三四圈,打成死结,又将右手穿进去,挽了两三圈缠紧,整个人紧紧贴着大树。
英招见情形不对,小脸上也收了笑:“公主姐姐,你将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说什么胡话!”
她那个小身板,没等把自己拉上去,就先给扯下来了。
时灵渔抱紧这颗古树,这树扎根土里,灵川每年大雨都毅力不倒,只要自己保证不被水冲走,那就不会死。
原文上说她不会死在灵川,那她就不会让自己死在灵川。
“你抱好你爹的灵牌在上面待好!”
时灵渔看向前方越来越大的浪打来,临到最后反而越来越平静。
“水,要来了。”
就不知道阿川他们上了南城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