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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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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川不过才三日,就变成了一座荒城,人没了,连带着城里的声音也少了,死寂得可怕。

    古树上零零散散的几个祈福牌被风吹得摇晃,终于坚持不住,最后啪嗒一声掉进积水的街道里。

    时灵渔蹚水而过,浑浊的水从她的小腿肚涨到了她的膝盖,冻得她双唇发抖。她忍住冷意将祈福牌从水里捞起来,下端挂着的穗子已经不见了,上面刻的字笔力遒劲,握在手里满感力量。

    “相惜相濡,知心知意。”

    她伸手抚摸过字迹的凹槽,内心一阵触动,这必定又是哪对有情人刻的,她翻了一面,上面没有写清他们的名字。

    “在一起了吗?”

    她问完,才后知后觉根本得不到答复,不由得失笑:“看来是被冻昏头了。”

    她说完将祈福牌挂回腰间,捞起袖子重新在面前的水里摸索,试着找找遗落的那半截穗子。雨水冻得她口吐雾气,她咬牙坚持没有放弃,但很可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那截小小的穗子,不知飘去了何处。

    她失望地直起腰,很快又振作回来,抖了抖手上的水,再拍拍腰间的牌子,乐观道:“罢了罢了,想来那个穗子一定被风吹旧了,丢了也不可惜,狂风大雨不解风情,让我这个有心人天晴过后为二位再做个漂亮的。”

    她说着就笑起来,双唇冻得泛白,笑容却灿烂阳光,直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转身。

    “阿渔,准备走了。”

    这是灵川城最后的两辆马车,赵湛坐在为首的马车内,朱夷在前面驾马,后方是被五花大绑的王其福,还有看押他的四五个士兵。马车不似来时的宽敞舒适,之前还帮粮仓仓主驼过粮食,未来得急收拾,到处是散落的小黎。

    “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应该去京山寺。”

    赵湛这几日累极了,几乎没怎么睡过觉,脸上没有血色,眼下也泛着青。

    时灵渔看了眼天色,确认道:“百姓可是转移完了?”

    他撩开幕帘的手有些轻颤,被有意克制着,微阖着眼没有立刻回道,只说道:“阿渔,你先上车。”

    时灵渔不疑有他,这关头也不讲究什么规矩了,借朱夷的小臂跳上马车,她的裙角湿透,便没有入马车内,只和朱夷并排坐在外面理着裙子。

    裴尚卿送她的裙子被弄脏了,她有些心疼,一边拧水一边吐槽:“这大雨真讨厌。”

    朱夷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上京可没有这么大的雨,公主从未见过,但是灵川的人每年都会遇这一遭,早就习惯了。”

    朱夷对接下来的局势一点都不担心,灵川靠近朝呜江,被淹是常有的事,等退潮了,百姓又该劳作的劳作,该修屋的修屋,日子就这么穷着过下去。

    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心疼衣衫的时灵渔,心里暗自摇头,只有上京娇生惯养的贵人,才会这么兴师动众,小题大做。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也不这么说出来,只默默感慨道:“这次公主这么大阵仗,灵川百姓心里还正疑惑呢,往年他们最多把屋里的被子褥子往外抱,没想到这一次整个人都要往外跑,这也是属下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

    时灵渔撇嘴,又想起那个所谓的徐老猜测的今年雨水不足为惧。

    雨水当然不足为惧,今年的雨都下到了徽州,可怕的不是大雨,而是泄洪。

    她转头正准备反驳几句,却忽然愣住。

    这一条街不知叫什么名字,两侧的房屋垮塌过半,屋顶上的茅草被风掀翻在水里,只露出上方快要坍陷的房梁,墙皮被水泡得一大片一大片鼓包,顺着墙面的裂缝脱落。

    这里像是上京的难民窟。

    而最让时灵渔震惊的,不是这里的穷苦萧条,而是刚刚,突然窜过去的身影。

    她真真切切看见了的,一个布衣身影。

    “六哥,人可是转移完了?”时灵渔转头向着车内的赵湛问道。

    车内没有动静,时灵渔的心顿时就凉透了,她一把撩开帘子,赵湛阖眸坐在里面,手里的灵川户籍案本被捏的发皱。

    时灵渔心里不安,入内拿过,手快速地翻动,案籍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全被打了圈,这些人都是转移走了的。

    她默默将案籍合上,抬起头并不说话,直直地看向他。

    赵湛被她看得心里发涩,还是要笑着安慰她:“人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们了。”

    时灵渔不信,又往刚才人影的去处望了一眼,街道空空荡荡的,只剩萧索。

    “你是公主,六哥可不敢骗你。”赵湛的语气故作轻快,笑着想抽回案籍,时灵渔手一缩,他拿了空,本就不好看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时灵渔重新将手中案籍打开,抖着手一页一页确认,红墨圈住的名字刺得她眼睛酸涩,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这些人是被转移走了,确实是被转移走了。

    但都是良籍。

    那奴籍呢?

    那么多的奴籍呢?陆西杳母女呢?

    “王其福为官不仁,灵川的奴籍,根本没有列册子。”赵湛声音里透露着苦然,显然已经知道时灵渔发现了真相,为她解释道,“那些奴籍都是犯了错事被剥夺了良籍,四处分散住着,不敢往人堆里挤,谁也不能确定人数有多少。”

    “那就这样放弃他们了吗?”

    时灵渔将头从手中案籍上抬起来,眼角红红的,说话的语调里也带了哭音。

    赵湛内心煎熬,他何尝不想救人,但是孰轻孰重,他必须得分清楚,他不想让她难过,却还是不得已说出那句伤她的话。

    “阿渔,他们只是奴隶。”

    时灵渔眼睛眨了眨,眼泪顺着眼角就流了下来。

    那些奴隶,在世人眼底都算不得人。拿他们与人相比,他们一定是被放弃的。

    “公主殿下,求殿下还我灵川父老乡亲公平!”

    “公主殿下,请您,还灵川父老真相!”

    “殿下,请您复我夫君姓氏。”

    “你吃了我的红薯,我想请你伸冤。”

    ……

    不公平啊,那些所谓的奴隶,本就是受了冤屈。

    他们的言辞殷切,他们的品行无污。

    即是欲加之罪,那又何罪之有?

    时灵渔泪湿了脸,摇头反驳道:“不是的,你既然说王其福为官不仁,他定的罪名又怎么能成立,我们行如此事,与那歹人又有何区别。”

    “六哥,他们已然身陷泥淖,我们又怎能冷眼旁观,让他们对这皇权失望。”

    见她冥顽不灵,又恐她做出什么在他预料之外的事,赵湛一狠心,沉声说道:“我是督军,这些追随我从上京来的人,他们当中有年少从戎的战士,寒窗十载的书生,更有为了灵川千载无患自愿追随而来的智者,起行之时我答应过他们的父母,要将他们带回去,他们与这些奴隶孰轻孰重?我们又怎能为了理不清罪障的人,将西夏儿郎们置于危险的境地!”

    时灵渔的眼色暗淡了下来,周身像是被埋进水里,冷得彻骨。

    赵湛说完就后悔了,他从未对她如此凶过,见她无光的眼睛,他还是没忍住安慰道:“阿渔,这都是命数,你就当作不知道,让六哥来承担一切。”

    马车在水里行得缓慢,摇摇晃晃的像是在坐船,她从小惧水,此刻却不害怕。

    “六哥,我从未想过要将他们置入危险境地。”

    时灵渔将手中的案籍递到他手里,颤抖的声音里却有不容反驳的坚持:“我原本,是来救他们的啊。”

    她说完撩开帘子,在赵湛惊惧的目光中跳下了马车,朱夷想拉她也被她闪身躲过。

    “阿渔!”

    赵湛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他此刻是真的害怕了,钻出马车向她的方向伸出手:“阿渔,快上来,不要胡闹。”

    水没过了时灵渔的膝盖,冻得声音磕磕绊绊的,赵湛还是听清楚了。

    “身为公主,享受了百姓的供奉,如果不能为社稷死,那就为百姓死。”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蹚水离去。

    朱夷也被唬着了,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也吓得结巴起来:“殿…殿下,这…这…怎么办?”

    他内心是不希望时灵渔死的,一想到她的死讯传入大齐,那人黑沉的脸和折磨人的手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内心涌上一股股凉意。

    “阿渔…”

    赵湛目光沉痛,时灵渔的背影在他眼底消失,他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缓慢地收回伸出的手:“朱夷,掉头。”

    朱夷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问道:“殿下是指,原路返回?”

    赵湛看了一眼时灵渔离开的方向,唰地一声放下门帘,沉声吩咐道:“掉头,去城门!”

    赵湛捏紧了手中的案籍,她从小惜命,又怎么会去死,她是为了气他,也是为了激他。

    她算准了他舍不得她。

    天又开始下雨了,雨点来得急又猛,隔着盔甲都能感觉到打在身上的力量。

    一队军马不惧大雨往前驰骋着,所驾之马皆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为首之人挥鞭,其余人也随之扬手,马鞭“啪”一身落在马儿背上,一瞬间快步流星,一跃好远。

    赫旦落鞭之余瞟过为首之人冷峻的脸,此刻被雨淋湿,更显寒然。

    他未听素秋娘娘的话留在大齐,而是领了兵去援救西夏,素秋娘娘气得与他发生了争执,他从房里出来后便未再说过一句话,越来越沉的脸也让人不敢靠近。

    裴尚卿握紧了马缰,他不知道素秋在城里,耽误了好些时间,不知此时灵川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他又一挥马鞭,劈开了风雨,马儿一声嘶叫,四蹄仿若腾空,周围的景色往后在退,雨一直在下,而灵川城,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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