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返齐
这一夜伴着雨声,时灵渔睡得安稳,清晨醒来的时候,裴尚卿已经收拾好了,见她小脸从被褥中探出来,半梦半醒的模样,像是只娇憨的小猫。
“外面还在下雨吗?”时灵渔迷蒙着眼问道。
裴尚卿看了眼窗外,拿过衣架上的衣衫向她走来。
“雨小多了,但是风很大,今日不穿石榴纱裙了。”
说完将她捞坐起来,迷迷糊糊间身上就被套了件素色窄袖破裙,袖口紧束,裙摆也不大,方便她行动。
时灵渔没见过这样的衣裳,裙摆处的绣纹奇特,看着像是一只只鲤鱼衔尾,胖乎乎的欢脱可爱,她顿时瞌睡全无,跑跳着到镜台处。
镜中人是怎样一副好模样,红粉佳人脸若菡萏,白皙的脸蛋光滑细腻,有几缕头发调皮地翘起来,她忙伸手去抚顺,藕粉色的衣裙衬得指尖都泛着萤光。
时灵渔一双眼笑弯成了月牙,她转过头看着裴尚卿,兴奋不已:“是你给我的吗?”
这件衣裙,是不符合公主规制的,时灵渔从来没见过,更没有穿过。
“在徽州时看见的,猜你一定喜欢。”
裴尚卿走上前来为她顺发,篦梳齿密,却没有被她的头发所阻,及腰的长发可以挽成很多美好的发髻,这件衣裙正好衬她。
不愧是看见第一眼,便想买下来的。
时灵渔心里淌了蜜般,听见徽州又一阵心紧,她忙站起来,坚定道:“尚卿,以后我不会瞒着你做决定了。”
“以后有风雨我们一起承担,别人是万万不能将我们分开的了。”她手握紧了又松开,手心比昨夜还湿热,她绯红了小脸,“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裴尚卿闻言一愣,见她垂眸轻咬贝齿的模样,忽然低头轻笑起来,一声一声,潇洒清朗。
时灵渔见他笑不停,小脸更红了,干脆重新坐回凳子上,生着闷气不理他。
她越想越气,咬着唇眼里包了泪,她难得不矜持一次,竟然被人如此不尊重。
“好了,不许笑了。”时灵渔揪着衣角,羞急道:“本公主要你立刻闭嘴。”
“公主也要容许臣高兴一次啊。”
裴尚卿弯下身子,将脸慢慢贴近时灵渔左脸,簪宝铜镜里立时出现另一张脸,玉冠清姿,颜色正好,时灵渔贴着他的脸,感觉脸上的热意都在慢慢消退。
“爱慕臣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只有公主愿意陪着我,臣真是。”
“怎么,你无福消受了?”时灵渔鼓着脸问。
“不。”回答的极其轻快,裴尚卿直起身,从新拿起篦梳为她篦发,怡然道:“臣当然是,欣然接受。”
裴尚卿为她挽了发髻,摒弃了珠钗只用一条同色系的发带,圈圈绕绕挽了一个低髻,山水眉眼,收了她平日里的娇俏,独留一丝朦朦烟雨的余韵。
他什么时候手艺这般好了?
时灵渔从镜中瞄了他一眼,见他熟练地将发带固定好。去徽州两年,奇奇怪怪的本事学到不少。
裴尚卿将她装扮好,透过铜镜深深看她一眼,才说道:“公主,臣准备今日就出发。”
时灵渔错愕,一时不能理解他说话的意思,裴尚卿也没有吵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想起昨日夜里说的话。
“你……”
“臣想公主是需要人陪着的,臣想早去早归。”
时灵渔知道这个决定是最好的,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她缓慢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沙着声音说道:“那你带着朱夷,那里…毕竟是大齐,还是……”
“朱夷留在这里。”裴尚卿不等时灵渔说完便打断她,“将士们都在撤人,赵湛要顾及百姓,就让朱夷留在这里。”
时灵渔瞳孔闪了闪,她很想说自己没问题,这里这么多人,总有人能顾及到她,朱夷应该跟着他一起去,可是看着他坚持的眼神,出口却成了:“你要保重。”
时灵渔垂了眸,他是领旨之人,他有他的坚持,林太师说得对,是自己耽误了他,他如果入仕,必定有一番造化。
不是明臣辅君,就是邪佞攥权。
时灵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舅舅让他尚公主的意义。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时灵渔将裴尚卿送出大门,铺面都已经关了门,大街上没有人烟,想来是人已经撤完了。
朱夷牵了匹马来,街道积了水,他走得飞快,水花四溅。
“郎君。”他抱拳行礼,将马缰递给裴尚卿,裴尚卿接过,略过他脸上的笑意说道,“保护好公主。”
朱夷一听,笑容在脸上就僵了,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时灵渔,脑海里“保护”这个词一时间不能消化。
“郎君,你…你一个人去大齐吗?”他呆呆地确认道,郎君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他还要回来呢?
裴尚卿跨步上马,看了时灵渔一眼,才又重复道:“朱夷,保护好公主。”
裴尚卿眉头紧皱,朱夷也换了副神色,表情严肃起来。心想赫旦将军的来信,自己还是不交给他为好,等素秋姑姑到了边境城内,总有办法将他劝回皇宫,自己只当作不知道,将他匡走便是。
朱夷微微定神,嘴里应答道:“遵令。”
裴尚卿拉缰,时灵渔见他真要走了,才上前几步,不知为何,此次离别的心境与徽州那次完全不同,或许是天空下着迷朦小雨,她没法像上一次送别那样将眼睛睁大,看清他嘴角那抹笑。
她心里一阵发紧,心里竟然有些后悔,连同徽州的那次。她舍不得他走了。
“裴……”她说话间,无意识地向他走近一步,一脚踏下了台阶,溅起冰冷的水冻得她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
不知何时街道的水越积越多,带着黄褐色泥巴的水在街道肆意流淌,没过了时灵渔的小腿肚,将时灵渔的劝留之话给憋了回去。
柔肠百转只化作唇边的一句喟叹:“保重,早归。”
裴尚卿驾马而去,挥鞭的手高高扬起,时灵渔默默注视着他消失在街角。
“百姓现在撤离多少了?”
挥鞭声都还在耳畔,忽然又听见说话的声音,朱夷暗暗感叹,这位芃阳公主,倒不想是上京所传的骄奢跋扈之人。
他回道:“城南与城西的百姓撤离完了,城东的百姓也在撤离,但是会慢一点。”
“为什么会慢一点?”时灵渔疑惑,城东到北边的京山寺难道比得过城南到那里远,怎么城南都撤完了,城东还要慢些。
“怎么回事?”时灵渔沉声问道。
朱夷一脸难色,也不好多说,连叹了几口气才解释。
灵川稍微富裕一点的人都在城东,他们十族九代的穷怕了,让他们大雨过后又过上穷日子,是一百个不情愿,导致了他们在京山寺出价让人帮他们搬仓库里的麦谷,小藜,京山寺的百姓一听有钱拿,顾不上自己老弱病残,外面连天大雨,统统下山搬东西去了。结果就变成所有士兵防止他们胡来,重守城南与京山寺。
“真是荒唐!”时灵渔一跺脚,溅起半身高的水,她气不打一处来,“就算是有满仓的小藜麦谷,如今进了水也不能用了,而且这么深的水,还在不停上涨,这些人莫不是疯了!”
说罢就往城东蹚水而去,朱夷连忙跟上。
时灵渔真正走在水里,才发现行动有多么不便,地面感觉糊了一层淤泥,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连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朱夷都不得不注意着脚下。
“公主,小心着些。”不时也扭头关怀一下她。
时灵渔一时好奇,他刚刚牵马而至时,倒是走得飞快,丝毫不惧地滑,而且如果自己刚刚没看错的话,他脸上明明是激动和兴奋。
裴尚卿要去大齐,他在激动兴奋些什么呢?
时灵渔阖眼思考,又若无其事地问道:“朱将军是一直驻守灵川吗?”
朱夷没想到除了汛情的事,时灵渔还能与他聊起其它话题,他思忖着回道:“末将从前是属于左武将军麾下的,左武将军去后,就一直留在灵川。”
时灵渔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听见左武将军的名号不禁感慨万千:“据说当年左武将军麾下有好几员大将,如今分散驻守在西夏国土上。”
时灵渔知道的,就有江素映的父母和舅舅,舅舅曾经也混过军营,后来江素映父母去后,就留在上京照顾她。
如此想来,江素映一家才算是满门荣耀,舅舅向来尊重为国效力之人,怪不得她差点成为西夏太子妃,也难怪观星楼那次,那几个欺负她的张扬跋扈的高官子弟被舅舅好一顿罚。
时灵渔暗自庆幸,幸好原身幡然醒悟,不然一定让舅舅失望透顶。
时灵渔在朱夷的陪同下,终于赶到了城南,城南粮仓门口挤满了人,一袋袋麻布袋子被人扔背上扛出来,浑浊的泥水流了一背,路过的士兵正在盘问他,一拉扯间袋子就从背上摔了下来。
“这的仓主呢?”
时灵渔皱眉看着,不知道打湿了的小藜麦谷还有什么用,她对着朱夷吩咐道:“麻烦帮我请一下仓主。”
不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就来到时灵渔面前,看起来确实没有不符合年龄的衰老模样,大概五十岁左右,一撇小胡子,说两句话就喜欢摸摸下巴。
“公主殿下,这也是没有办法,这是灵川一年的收成,不将这些东西搬出来,今年的工钱都会发不出来,我不是只为了我自己,这灵川的庄稼汉们还等着钱吃饭呢。”
他做老板做习惯了,无论说什么话都透露着一股机灵劲,但是时灵渔却相信他的说辞,看着面前前仆后继来搬粮的人,一个两个不怕死还能说,全都不怕死就不难理解他的话了。
“这些泡水的小藜麦谷还能用吗?”时灵渔不禁问道。
“哎呦,我的公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搬出去才有后路,让它在水里那才叫做真完了!”
仓主急道,声音不免尖细了些,顿时叫醒了时灵渔。
她对着拦人的将士们吩咐:“大家一起帮忙搬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你们身强力壮,劝返他们的同时都可以搬上好几袋了。”
众人得令,也不再劝人,都一起搬起来,速度果然快了不少,仓主热泪盈眶,要不是满街的水,他当场就要跪下。
“殿下,谢谢殿下。”
时灵渔也不知道他是为他怀里的银子感谢,还是为灵川百姓感谢,姑且算他一样一半。
众人闹闹哄哄间,她不免又想起了裴尚卿,不知他走到哪里了。
阴沉的天让人分辨不出时间,裴尚卿到达城门口时,天快黑来看不见了。
城楼上的赫旦远远看见一匹红棕马奔来,马上的身姿潇洒笔直,但是看不清脸,他取过一旁的剑弩,暗暗瞄准,就听见气势如虹的声音传来。
“赫旦,你敢弑主。”
这句话平铺直叙但耐不住声音威严,威慑力就算赫旦在城楼上也备受压迫,他扔开剑弩,向城门两侧士兵下令:“开城门,迎殿下入城!”
巍峨的城门从内缓缓打开,士兵们从城内跑出来跪了一地,个个单膝下跪抚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殿下返齐!”
裴尚卿却在此时调转马头,他深深看了一样灵川方向,才挥鞭踏马入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