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杏园
一辆马车缓缓从街角驶入莲花巷,停在从左数第三个红门处,双瑞跳下车板取下脚踏放置一侧。
“郎君,到了。”说完低头候在马车旁。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车帘内伸出,袖口处湖蓝色锦缎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腰间的玉石腰带更显身姿挺拔。
同行的其他官员因为舟车劳顿多多少少都有些心力交瘁,唯有他仿佛是去徽州游山玩水,身上未染风尘。
裴尚卿下了马车,看了眼天色对着双瑞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双瑞收好脚踏回道:“皇后娘娘与您说了会话,现在应该过酋时了。”
“酋时。”裴尚卿眉目一挑,意味深长,“两年未归,公主府众人都歇息挺早啊。”
双瑞扭头一看,只见威严的红漆大门从内落锁,紧紧闭住不漏一丝缝隙,门前两尊石狮子上停了两三只罗雀嬉戏打闹,几片落叶被风吹来,又被吹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瞬间气红了脸,只觉这芃阳公主也太不尊重人,不仅将自家郎君弄去湿寒贫穷的徽州修水坝,回来了不说慰问,还大门紧闭不见一人相迎。
“郎君今日送她回府,我还特意嘱咐陈管家……”
裴尚卿撇了他一眼,他立马闭了嘴,却还是不服气,咬着牙道:“奴去敲门。”
吱吖——
沉重木门从内缓缓推开,双瑞保持着敲门姿势,看着陈管家胖胖的身子,笨重地从门槛内跳出来。
他连忙将人拦住,抱怨道:“陈老,怎么回事?不是说好酋时吗,怎么等候的人一个没有?”
陈管家喘了口粗气,才道:“还不是驸马带回的那位姑娘。”
他顿了顿,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双瑞离得近,能听见他喘气的哼哧声,想来是累极了。
“公主殿下不知为何又单方面与别人一见如故了,非得安排人将那姑娘搬到她眼皮子底下的雅竹苑,连我一把老骨头都不放过,我正搬东西呢,估摸着你们快回来了,紧赶慢赶地出来,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说完他扶着门歇了会气,才对裴尚卿说道:“既然驸马回来了,就快进去吧,老奴已经将水备好了。”
“什么姑娘?”
裴尚卿皱眉,却是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有带回什么姑娘。
双瑞一脸尴尬地看着他,嗫嚅道:“郎君,好像…好像是有位姑娘……”
裴尚卿经他提醒,才隐隐记起那姑娘的事。
这一切都还是得怨时灵渔。
一年前徽州水坝上。
众人视察完汛情,修筑大坝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徽州刺史张专张大人心里的大石块总算落地,拉着左右官员就开始聊些家常八卦,不知怎得就扯到了此番领命的裴尚卿身上。
“这裴家郎君也算倒霉,颠沛流离了十年才将他这棵独苗苗寻回,皇后娘娘悉心教导,本指望他能光耀裴家门楣,没想到就因为五年前救了落水的芃阳公主,陛下指婚,这下裴府算是彻底落寞了。”一位文官捻着长胡子叹息道。
“谁说不是,国朝的规矩,尚公主就算是断仕途,不可在朝为官,据说这次领命的本该是六殿下赵湛,可依老夫看,此子之才,在六殿下之上,只是可惜……”
“周大人监守科举多年,此言可谓是最高赞赏了。”张专在一旁附和道,看着站立在水岸的身影,奔腾的江水在他身前翻涌澎拜,他花了眼,竟隐隐觉着有指导千军之势。
“据说芃阳公主那次落水后生了场大病,醒了后越发古怪,”
那长胡子的文官小声嘀咕着,向着众人招手:“而且有传言,这裴驸马被送来治水,就是公主求的圣旨,天家子女都薄情,这裴家郎君估计是不得公主喜欢,被抛弃了!”
张专听着,起了心思,若是驸马与公主和离,不就又可以入朝为官,按照周大人与自己所鉴,此子未来必定不凡。
他打定主意,当天夜里就带了名女子到了裴尚卿院里。
彼时裴尚卿正看着手里上京的来信,晕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斥退了白日里的冰冷,嘴角一抹揶揄的笑。
“啧,竟然又亏钱了。”
咚咚咚——
烛火因着敲门声闪动两下,发出“扑哧”一声。
在半明半寐之间,他瞬间收好了情绪。
“裴驸马,您在吗?”刺史张专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裴尚卿慢悠悠折好信纸,再将它放进信匣子内,又不紧不慢煨了壶茶后,才将他唤进来。
张专站在房内不停搓手,来缓解自己在风中冻麻的身子。
他局促地看着坐在书案后的裴尚卿。
烛光下嘴角挂着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清冷的眼却又增添了几分冷漠疏离之感,教人不好接近。
他忽然不好意思开口,斟酌再三才说道:“敏文长公主身前曾立志于废除男尊女卑思想,国朝女性地位见涨,如今女子和离再嫁的大有人在,女子也不像以前那么贤良淑德,变心极快……”
他说着就将身后的女子推出来:“女子嘛,都有厌烦期,更何况是公主……”
裴尚卿了然点头:“送我的?”
张专激动点头:自己眼光果然没错,和聪明人交流就是方便!
“如果将来郎君能够入仕,还望不要忘记……”
裴尚卿听着,没有说话,张大人以为找到知心好友,向他倒了不少“家里”苦水。双瑞以天色已晚才堪堪将他劝走。
张专本想着第二日设宴再聚,结果不知是谁将他眷养外室的事捅到了刺史夫人面前。
刺史夫人有名的骁勇,张大人顶着脸伤无奈之下遣散了外室。
此后一年,张大人在徽州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愈发高大。
工友们淋雨他淋雨,工友们睡桥洞他睡桥洞,愣是没敢再回刺史府。
至于那女子,他连一面也没正眼瞧过,更别提记得。
“郎君返京之时,那女子哀求带上她,我看她可怜……”双瑞尴尬地说着,原来竟是自己的原因,再不好意思对谁生气发怒。
他羞愧地埋低了头,只感觉自家郎君明明带笑,却又阴侧侧的目光打在他身上,老吓人了。
裴尚卿一直弄不明白时灵渔为何用尽办法也要将赵湛拦下,把他诈去徽州,现在看来倒是与那女子有关。
他冷笑一声,心里顿时堵了口气。
“进府。”
说完便向杏园走去。
时灵渔正亲自指挥着杏园搬离。
她坐在一把桃红雕花椅上翘着脚,茗香持扇在身后为她扇风。
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她伸直了腰向屋内叮嘱道:“小心点,别跌了东西。”
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应道:“是。”
她说完又重新靠回椅背,惬意地闭上眼。
曲柔存抿着唇立在一旁,回京路上曾听闻这位芃阳公主有些古怪,果然她的想法让人无法理解。
按理说自己是她夫君带回来的,她竟然一点不生气,反而说了好些体恤话,要将她搬到更好的雅竹苑。
她挣开丫鬟初秀的手,微微上前。
“公主,其实不必如此,民女觉着这杏园挺好……”
时灵渔不赞同地摇头,夸张说道:“可不好了!俗话说桃养人,杏伤人,这满园杏树招大鬼!”
又转头对着屋里搬东西的小太监催促道:“都快点,大伙儿搬完了记得到陈管家处领赏钱,就当本公主今日请你们喝酒。”
“是!”
一时之间屋内干劲十足,连应答声也比刚才洪亮。
曲柔存更加不能说什么,只皱眉看着自己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被搬出。
时灵渔解决了一件大事,舒心地斜歪在椅子上。
其实这女主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只要她不作妖,公主府让她免费住一年也不是不可以,只等六哥去了封地,天大地大,她想去哪儿都无所谓。
等西夏这一劫难过了,她就还是公主,虽说英年早婚,可裴尚卿长得也不赖……
她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公主想什么呢?”
扇子的风力加大了,想来是茗香扇累了换了人,这小太监声音有些好听,不知在哪里听过,有些熟悉。
“我想驸马呢!”
灵渔闭眼感叹道:“这裴尚卿若不是英年早婚,爱慕他的女子绝对从城北排到城南。”
她一拍大腿,激动道:“看那小脸长得,啧,真带劲!”
身后的风速小了下来,灵渔没有在意,继续感慨:“可惜和“我”成亲了,简直暴殄天物。”
“是吗?”身后之人附和道,声音中有些咬牙切齿。
灵渔终于觉着有些不对劲,仰头往椅背后看去。
夕阳的余晖打在他身上,逆光看不清脸。
她保持这个高难度姿势辨认了好久,直到看见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才弄清楚他是谁。
“裴…裴卿,怎么回府了…”
灵渔讪讪笑道,怎么也想不明白宫城酋时落锁,他为何不歇在宫里,这么着急赶回来做甚。
啪——
一把团扇盖在她脸上,灵渔赶紧接住坐正姿势。
“臣竟不知,公主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裴尚卿扔了团扇,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又转身打量院内场景:“啧,这是在作甚?”
说到这,灵渔赶紧迎上去,拿起扇子狗腿地扇起风来:“这不是你带回的姑娘,我与她有缘,叫她搬进雅竹苑,能时时看着她。”
能时时看着她不能作妖。
当然这句灵渔只敢心里默默地想。
“驸马。”
曲柔存看见灵渔提到了她,上前一步行礼。
裴尚卿眼神径直将她略过。
曲柔存身子一僵,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
时灵渔忽然觉得自己才撞大鬼了。
她的目光在曲柔存身上左右试看,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
曲柔存水光潋滟的模样,八成是看上她的便宜夫君了。
冤种竟是她自己!
她无语到挠头,世人都做红娘撮合姻缘,她偏要做绿娘拆散姻缘,这下报应在她头顶上了。
“公主是说,要让这位姑娘住进公主府?”
裴尚卿问道,时灵渔下意识地点头。
“不成。”
声音轻缓却不容置疑。
曲柔存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悉数褪尽。
“国朝规定,公主府只奉公主,不养闲人。”
他说完一抬眼,轻描淡写对着陈管家吩咐。
“陈老,赶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