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尔雅
“不…不行!”
还没等曲柔存求情,时灵渔就抢先拒绝。
她满眼不同意,倔强地抬起下巴:“她一个弱女子,你能让她去哪里,暂时…暂时就让她住下吧。”
裴尚卿看着她大义凛然为身后女子着想,面露难色道:“国朝的规定,也不是臣说了算的,这事得过问陛下。”
时灵渔顿时就不说话了,死死盯住他看。
到时候舅舅招人一问,除了曲柔存的事,自己“济阳念书”的事也瞒不住。
“奸诈!”时灵渔憋骂道。
裴尚卿也不生气,眉梢上扬:“承让。”
灵渔的小脸顿时耷拉下来,也知道此事有些不妥。
虽说舅舅破格将她从郡主晋为公主,但是文武百官一直对此有谏言,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估计又是一轮弹劾。
“裴卿~”灵渔软着声音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帮我想想办法嘛。”
裴尚卿看她一眼,诱道:“办法嘛,也不是没有。”
时灵渔果然亮了眼,兴致勃勃地追问:“你有什么办法?”
裴尚卿心里憋着笑,清咳一声正色道:“公主刚才的意思是这位姑娘没有目的地长期居住公主府,那当然不行。”
灵渔乖巧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但据双瑞说她是来上京寻亲的,公主向来宅心仁厚,即是寻亲暂住,又怎能不帮上一帮,到时候寻到亲人了,公主再为她下张拜帖,左右成全了名声。”
还未等裴尚卿说完话,灵渔就一把抱住他,暗戳戳地伸出大拇指。
“干得漂亮。”
转身对着众人嘱咐:“太阳快下山了,大家快搬吧。”
“不行。”
灵渔转头,一阵无语,这么大起大落很损心态的好吧!
“雅竹苑属内园,外人不能进这是最低底线。”裴尚卿表情严肃,灵渔立马就怂了。
“那好吧,那…又重新搬回来吧。”
此音一落,抽气声此起彼伏,陈管家放下担起的屏风,将自己颤抖的手亮给灵渔看。
“公主,这使不得,内院与外院,要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啊!”
灵渔尬笑:突然忘了自己家大业大这回事儿。
“大家去歇息吧,这都忙活半天了。”裴尚卿说道,又对着陈管家安排,“陈老,记得从账里拨些酒钱给大家。”
众人忙不迭地行礼道谢,裴尚卿的形象立马比之时灵渔高出无数仗。
小太监们围着陈管家,熙熙攘攘一群出了杏园,只留了满地的物件,让时灵渔傻了眼。
她默默蹲下身,手堪堪碰上地上的盆栽,又被人提起来。
“你干嘛?”
“搬东西啊。”灵渔一脸懵,指着一院的东西,“不搬放着被弹劾。”
裴尚卿拉着她就走,悠悠荡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双瑞,自己带回来的人,自己把别人安顿好。”
双瑞强忍泪水:就知道有东西在等着他,原来报复在这儿了,郎君真狠,他也舟车劳顿心力交瘁啊!
曲柔存对着他端方行了个礼,他无奈,只能默默搬起来。
裴尚卿出了杏园就放开了她。
“说吧,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要留她住在府里?”
“你怎么能确定我不喜欢她?”灵渔靠在假山上,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裴尚卿的目光也落到那颗石子上,果然它没有逃脱最后的命运,“扑通”一声掉进池子里。
“她从徽州到上京,舟车劳顿,若是真与她一见如故,又怎会忙着搬屋子,而不让她好好休息。”
裴尚卿的表情冷了下来,这才是他私下的模样,就像那个掉进水里,冰冷的石头。
“才见一次面的人,谈什么讨厌和喜欢。”时灵渔认真说道,“不过我倒是挺佩服她的,这么远的路程,一句抱怨也没有。”
她说着就笑起来:“如果是我,一定抱怨腰酸腿疼,回来就倒榻梦周公。”
裴尚卿哼一声,嫌弃道:“如果是你,三个月还回不来呢。”
“指定一步一挪,先把自己照顾舒服了,遇上些好吃的定要上前去尝一嘴………”
灵渔眸中闪着泪,听他说着对自己的“抱怨”,忍住心里的感动。
裴尚卿从不会刨根问底,她不愿意说的事,他总是轻易地就带过去,不会让人不适,也不会让人有回答不出问题的愧疚。
“裴尚卿,我们都要好好的。”
鬼使神差,灵渔就说出了这句。
裴尚卿一愣,竟是从话中感受到了她的恐慌,还有一丝不甘命运的悲伤。
他叹了口气:“时灵渔,你是公主。”
“尽管没有册封礼,但也是陛下亲口所封,仍然是国朝最尊贵的女子。”
“所以,”他上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在杞人忧天什么。”
时灵渔疼得龇牙,眼泪顿时就在眼眶打转,刚升起的感动立马就散了。
她捂住痛处感慨:“裴尚卿,你在徽州两年是搬砖了吗?”
裴尚卿掀开眼睑,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是啊,臣可不如公主舒服,今天蒸包子,明天捏馒头,城南当铺的东家是个姿色俏丽的新寡娘,名声都被镖局的镖头传到了徽州。”
是那走南闯北的周镖头!
不过就是逮了只他弟弟周屠夫的鸡吃,就在城南到处宣扬她是个泼辣的新寡娘。
“原来是他搞臭我的名声!”时灵渔气得插腰。
裴尚卿摇摇头,诚恳说道:“公主多虑了,其实不用搞,您的名声也算不得多好。”
时灵渔想如果她的眼睛能够射箭,定要将裴尚卿的背影捅出筛子。
可惜自己有把柄在他手里,她跺脚,只好追上去。
公主府内院楼阁错落有致。
湘妃竹叠翠环绕,踏入苑内,温度连降,灵渔只觉一身轻爽,身体都轻盈不少,仔细嗅嗅,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
裴尚卿率先推门进了屋,时灵渔在屋外踌躇,没敢进去。
不知道裴尚卿将自己没去济阳的事告诉舅舅或者他姑母没有,她胶着状态,不好意思询问。
“进来吧,没圣上的口谕下来。”
“算你做个人。”
时灵渔嘟哝着嘴,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踏上台阶推门入内。
浮珠阁内纱幔垂地,四周摆着几盆金钱薄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抵挡屋外的热气。
玉石地板夏日里透着凉意,冬日又会铺满波斯进贡的绣纹地毯。
屋内陈设极尽奢华,尤其以正中一张圆榻为甚。
得寒山寺百年楠木,聘天宫巧匠雕刻而成,被曳地的鲛纱围罩在内,连顶上的玉钩,都是玉髓而制。
时灵渔一路脱了鞋袜,撩开好几层碍事的幔帐软纱,猛扑进那张能够让她左右翻滚上四五身的圆榻上。
捞过一旁的蚕丝被褥就将头猛埋进去,直挺挺地没了生息。
裴尚卿一路捡过她的绣鞋,腰带、璎珞和玉簪子,颇有些嫌弃意味地扔在一旁。
“公主还未洗漱。”
“公主的外衣也还没换。”
………
“公主的发髻也没散,不过还好今日没有抹胭脂……”
“你烦不烦呐!”
瓮瓮的声音从被褥内传来,时灵渔试着撑起身,但是这张圆榻仿佛是一只吸人精魄的妖怪,她蠕动了半晌,也只是从这个位置挪到了另一个位置。
“见鬼!”
她成大字状摊开,彻底泄气。
“听说近日林太师从大齐游历回来了。”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时灵渔没了瞌睡,将头从被褥中抬起来。
“林太师回来了?”
林太师是太子太师,幼时也曾教导时灵渔与裴尚卿。
原身小时候张扬跋扈,刁蛮任性,没少挨板子,对这位老师,是打心底的怕。
她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拨开脸上的碎发,重复道:“林太师回来了?”
“现在住在东宫,听说正在考太子《谕蒙》。”裴尚卿一本正经地说道,“他走之前为公主布置的功课,做了吗?”
时灵渔脸一僵。
“五年了,公主不会一个字没看,连是哪本书都忘了吧。”
时灵渔倒抽一口凉气,自己不仅一个字没看,连书扔哪儿都忘记了。
“看来今日公主是不能睡了,林太师得知你从“济阳学成”归来,极有可能会考你。”
他上前掸了掸灵渔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又郑重地拍了拍:“您一定会让他另眼相待的。”
“对了,”
说完不知从哪儿拿了本书递过来,“不用谢我。”
灵渔低头一看,赫然便是那本《尔雅》。
“臣治水期间一直谨记林太师教诲,熟读此书,公主有不懂之处,臣愿意为您讲解。”
灵渔一把抢过,冷笑道:“我谢谢你啊,活佛。”
说完一屁股坐在榻上,闷头读起来。
不就是诈他去了徽州两年,有必要这么小肚鸡肠吗。
他到上恩殿述职,哪里去得了太子东宫,分明是存心报复。
小气!
夜里浮珠阁点了盏灯,灵渔盘腿坐在榻上眯着眼,手里捧的书很久没翻过一页。
裴尚卿看着她的模样,思绪渐渐回到了从前。
他故意设计让她落水,只是为借她的身份打消西夏皇帝的疑虑。
而她自从五年前落水过后,便越发古怪。
没了幼时的张扬跋扈,仗势欺人,公主府里从前看见她就腿打颤的太监丫鬟,竟然也能和她打趣说闹。
裴尚卿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秀气的鼻尖,她努了努嘴:“别闹!”
语气算不上好,像只被触怒的小刺猬。
不知不觉间裴尚卿就盯着看了许久
还记得她刚醒来时漱漱发抖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的身份败露了。
后来她的嘴里又时时念叨:裴尚卿,我们要好好的。
从前在大齐,他们从来都是盼着他死。
只有她要他好好的。
裴尚卿收回手。
帷幔后的他笑得温柔。
“时灵渔,还挺让我意外的。”